乘着歌声的翅膀——伟大的拉斯朵夫 旅俄游记之一

  拉斯朵夫,坐落于莫斯科北面200公里,历史比莫斯科古老300年,是一座与基辅和诺夫哥罗德同时代的历史名城。十二世纪开始,拉斯朵夫被冠以“伟大的”称号。自从在古罗斯大地上东正教的正式兴盛一直到十八世纪末,拉斯朵夫一直是主教辖区的中心。
  拉斯朵夫的历史是充满荣耀和悲剧色彩的。十三世纪,这里曾被鞑靼人统治过(俄罗斯历史上所说的鞑靼人入侵历史,其实就是我国元朝成吉思汗派兵攻打并统治罗斯大公国的那段历史);而到了公元十六世纪,这里成为伊凡雷帝的沙皇辖区;十七世纪,波兰人入侵,拉斯朵夫毁于一旦;这之后,大主教以欧纳·圣桑也维奇重建了拉斯朵夫,他所居住的教堂就是今日的拉斯朵夫克里木(克里木,在俄语里就是宫殿的意思),也正是他,建造了拉斯朵夫克里木的钟楼。
  钟楼共建造了三十年,其后一直保存至今。拉斯朵夫克里木的钟声响彻整个罗斯大地,它是罗斯东正教的骄傲。与别处不同的是,拉斯朵夫的每一口钟都有自己的名字:伊戈尔、阿基莫夫、尤诺凡、圣桑、等等,一共有大大小小十三口钟,最大的几十吨重,名字叫尤尼切,而最小的钟比一只碗大不了多少,它的名字叫列别姬,俄语里就是天鹅的意思。据称,法国皇帝盖科多尔·别尔利斯曾经来到拉斯朵夫聆听钟声,而后赞不绝口。而俄罗斯大歌唱家费多尔·莎拉宾也多次来到这里,从钟声中获得艺术灵感。
  如今,拉斯朵夫已成为莫斯科旅游黄金线路“金环”上的一个古老小镇,常住人口不过数万,还以精美的烤瓷手工艺品闻名遐迩。
  我们的导游是个风度优雅的中年男子,声音舒缓优美,浑厚温柔,富有贵族气息,以这样的声音一路上给我们讲解拉斯朵夫的历史和沿途风景,甚有催眠的功效,我已经在车上睡醒过两觉了。
  车渐行渐慢,前面就要到了。导游告诉我们,到了目的地之后会有一些吉普赛人围上来讨钱,不必理睬。
  下了车,果然围上来一群衣履破烂的吉普赛小孩,伸着脏兮兮手来要钱,不远处站着一个吉普赛妇女,头上包着暗红色头巾,看来是这群小孩的母亲。她定定地站在原地,若有所思地望着她的小孩,却并不过来。
  抬眼望望,这是一个清静的人口稀疏的小城镇,周围都是低矮的民居。城镇的中央就是这土红色古旧的围墙包围着的城堡——拉斯朵夫克里木。城堡里露出教堂的白色墙壁以及上面大大小小高高矮矮的金色圆顶,像一个个高傲的金洋葱头,在蓝天的映衬和阳光的抚摸下熠熠闪光。每个圆顶之上立有一个花式镂空十字架,这是典型的东正教教堂。俄罗斯以东正教为最盛,是基督教派的一个分支。拉斯朵夫克里木里的教堂埋有圣人阿弗拉阿米亚和德米特里的圣骨,还保存有据称是“神奇的圣母圣像”,是许多基督徒神往的圣殿。这样的出现过圣迹的圣母圣像在俄罗斯境内为数不多。在历史上,当古罗斯和后来的俄罗斯发生大灾害之前,这些圣像都显现过神迹:圣像上的圣母眼中会流下眼泪。
  我们被导游引领着参观教堂,我在进所有的东正教教堂之后都会有一阵暂时的眩晕,因为,与我们看惯了的庄重肃穆、色调凝重的寺院相比,西方教堂显得过于金碧辉煌,令人眼花缭乱。高高的穹顶上希腊神话中的神在高空飞翔,半裸着,头顶着绿色橄榄叶花环;墙壁上绘着的一排排身披白色长袍的圣人都有着忧郁的眼神;窗户都是彩色玻璃装饰,或者是抽象派风格的复杂色彩组合,或者是配色大胆的动物植物图案,或者是五彩圣像,阳光透过彩色玻璃照进来,显出逼人的艳丽来。而圣母和耶稣,则只在正面的墙壁上,躲在金色镂空的像框后面,宽厚仁慈地沉默着。大堂内空空荡荡,右前方放有一个小小的布道台,上面覆盖着绣着金色十字架的丝绒布,这是牧师布道的地方。靠墙和角落里设有烛台,纤细的白色蜡烛跳跃着小小的火焰,火光并不明亮,很温和。
  大厅里无论人多人少,都鸦雀无声,只闻衣裾悉索。牧师和修女身着黑色曳地长袍,宽大的后摆在地面上轻盈优雅地飘过,他们大都气质高贵,腰板挺直,行走时胸前悬挂着的十字架纹丝不动;信徒们手持细细的白蜡烛,在神前恭身,用右手在胸前虔诚地划着十字。按规矩,进教堂,女人头发必须用头巾或者帽子覆盖,绝不能露出头发,而且最好是穿裙子。似我这般一头黑发,身着牛仔裤的参观者,只能招来老年教徒的白眼。在教堂内说话也绝对不能高声,仿佛西方的神灵,是极喜欢安静的。
  钟声是定点敲响的,除了每日的定时鸣钟,就只有在盛大的宗教节日才会响个不停。每日下午二时,是鸣钟时间,导游说这是“钟声音乐会”,是到拉斯朵夫的每一个人都值得亲身领略的。
  到了下午一点过,我们已经聚集在钟楼的底下,听导游给我们介绍“钟声音乐会”。他说,当十三口钟一起鸣响,方圆二十公里都能听到。在晴朗的天气里,钟声会传播得更远。如果在教堂北面的湖面上荡舟,在小舟上领略钟声铺展在水面的效果,那会是匪夷所思的神奇,绝对让你终生难忘。可惜,我们这些行色匆匆的游人都无福享受。
  快到两点钟,敲钟人陆续来了,并不是教堂内的神职人员,而是住在附近的农民。听说他们是自愿每日到教堂来敲钟,分文不取,都是虔诚的信教徒,认为这是一种殊荣。他们身手敏捷地登上钟楼狭窄的只容一个人侧身经过的曲折阶梯,上到了钟楼顶部。钟是由绑定在钟锤上的绳索控制的,最大的那口大钟的绳索最魁梧的那个人才能拉动,而其他三人,每个人的双手双脚都牵上了绳索,分别控制一口钟,这样,每一口钟都能发出声音。
  两点一到,几个敲钟人相互一点头示意,钟声就响了,伴随着第一声钟声的突然鸣响,停留在钟楼上的野鸽子和乌鸦惊飞四处。虽然我早有思想准备,但那钟声就仿佛一个巨大的波浪,忽然扑面打来,我被震撼得向后稍稍退了半步才立稳。
  那大钟的声音是稳稳的,缓慢的,浑厚饱满,回声悠长,经久不绝,它的沉重震撼你的心脏,每敲打一声,你的心就会随之颤抖一下。它仿佛将你的心拉着往下沉,就象是大地的磁场,稳健、宽厚,让人想扑向大地,五体投地地膜拜大地之神;那些中等大小的钟,敲打出来的声音是稳定的,嘹亮的,那是我们所熟悉的教堂在有庆典或者婚礼上奏响的声音,喜悦但不失庄重,所不同的是每一口钟的节律都不同;而那越小的钟,声音就越轻快,仿佛精灵的舞蹈,足尖跳跃着,身段轻盈,穿梭在大钟的旋律之中,却并不与之碰撞,那清越的脆响将你的心托着往上升,它仿佛是天空的召唤,是风的嗓音和雨的歌喉,让你想要到天空中自由飞翔,指尖能触摸参天大树翠绿的新芽,能跟随鸟儿的身影,能和风一起跳舞。大地的沉稳和天空的轻盈在此刻完美地结合了,你能听到一直不绝于耳、一声的余音未尽另一声又接踵而来的大钟的鸣响,其间穿插着好几种不同节律但绝对不互相冲突的响亮钟声,而轻快跳跃其间的小钟声音,有着音乐的韵律和节拍。所有十三口钟的声音,所有的一切,在这里汇集,高低不同,缓急不一,相互烘托,彼此照应,融为一股如此神奇的力量,我的胸中,因此也冲撞着一股难以名状的感怀。
  声波在空中慢慢铺展并向前延伸,在田间劳作的农人直起了身,在路上行走的路人停下了脚步,所有听到这钟声的人,都在此刻沉默了,安静了。那声音是如此曼妙,象一幅平滑的丝绸,一片温柔的海洋,将每个人都轻轻包裹起来,每个浸淫在这波浪中的人都会感到,仿佛看到圣母玛丽亚慈爱的目光,耶稣伸手在头顶温柔的抚摩,因为这钟声仿佛不是人间的声音,那是来自天国和谐而神秘的美丽旋律,它又仿佛从悠远的历史长河深处迤逦而来,带着几百年沉积的荣耀和悲哀,带着一身的光芒和尘埃,带着金戈铁马和腥风血雨的气息,带着沙皇权仗的威仪和教皇王冠上那红宝石的辉煌。
  钟声继续响着,敲钟人有节律地拉动系在四肢上的绳索,姿态娴熟而流畅,到后来,钟锤在惯性的作用下有弹性地来回晃动,绳索就自动拉着敲钟人的四肢来回伸展,仿佛跳着一种奇异的舞蹈。每个聆听的人已经浑然忘我,我悄悄往后退了退,坐到了路边的长椅上。钟楼,钟楼下立在雪地里的人群都静止不动,只有四个敲钟人是活泛的。天,此刻忽然飘起了雪,雪花轻缓地漫天飘落。静止的人群、缓缓撒落的雪花和其间跳动的敲钟人,在钟声中奇妙的动静快慢的组合画面使我惊讶于这钟声鬼斧神工的魔力。
  刚刚在外面看到的那个乞讨的吉普赛妇女不知何时坐到了我的旁边,她也在安静地聆听着钟声,微微躬着身子,削瘦的脸颊映着红色的头巾,显得格外苍白,不像是吉普赛人那种浅黑色皮肤。她的眉尖微搐,然而脸上已经消退了刚才悲愁的神情,想必这钟声,已然让她暂时忘掉生活的愁苦。
  乘着这钟声的翅膀,即使再悲哀、再躁动的灵魂,也能获得片刻的安宁。灵魂,在此刻脱离肉体的束缚与捆绑,在梦想的空间去飞翔。“那里只有清风、流水和我们自由的灵魂”,我忽然想起了一个并不自由的诗人,曾经对我说过的话。
  雪花在我的膝上堆积起薄薄的一层,松软的,轻柔的,洁白的,就像天使翅膀上的羽毛跌落凡间。钟声,忽然就在此刻结束了,天地忽然间寂静下来,而我的耳朵,竟一时失聪。在短暂的静默之后,立在钟楼下的人群,开始鼓掌。
  敲钟人手脚麻利地收拾好绳索,将钟锤一一绑定,那钟,复就哑口无言,只等待明日的午时二刻。坐在我身边的吉普赛女人站起身来,微微向教堂方向躬身,轻轻说了句:“愿上帝保佑”,而后飘然而去。
  敲钟人下来了,我立起身,快步走过去。敲钟人在我的印象中都是非常善良的,就像受尽折磨但没有忘却善与美的卡西莫多,而这几个敲钟人都有着典型的俄罗斯农民的红色脸膛,一笑露出几颗金牙。我觉得教堂的敲钟人都应该叫做彼得,而不出我的预料,真的有两个敲钟人都叫彼得。与他们攀谈,需要提高嗓门,因为他们的耳朵都有点不好使,这是常年的钟声对他们的听力造成了损伤。
  雪越下越大,导游在招呼我们返回汽车。我在教堂门口的地摊上,挑选了几个烤瓷工艺品:一个胸针,大大方方的椭圆造型,白色瓷面上绘着粉红色玫瑰,衬着绿色的叶子,还有两副耳环,很别致的黑底蓝花,镶嵌着细细银丝花边。向我推销的摊主笑眯眯地问我:“听了钟声音乐会了吗?”我说听了,她放心地点点头,那神情好像说,听过了钟声音乐会,买了烤瓷工艺品,你才可以离开拉斯朵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