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系爱尔兰

  由于我国文学前辈对西方国名如此典雅的翻译,自小我便对这些国家怀着一种高远的欣慕。瑞典、瑞士、英国、德国、法国、奥地利,意大利等都是端庄高雅的国名,还有芬兰,很幽,很美,但最触动心弦的还是爱尔兰,一个字一个字地念,会体验到某种天然流露的谦逊、素朴、优美和天真,仿佛深谷幽兰。大概惟有汉字才能给人这样特殊的享受。相比之下,前面的国名多多少少流露出些许自以为是,矜持不拘,甚至不可一世的感觉。
  今年才进五月,我终于去了默默中憧憬了好多年的爱尔兰。
  先从维也纳飞阿姆斯特丹,再转爱尔兰航空公司的班机。爱尔兰是加入欧盟后,近几年才发展起来的西方国家,航空公司规模不大,航线多数较短,但它们的飞机都冠以古老圣人的名字。我的飞机刚好叫圣-柯尔曼,此人是爱尔兰著名的基督教行脚僧,十世纪徒步去东方的耶露撒冷朝圣路过奥地利时,被当地人当作外国间谍抓起来,折磨后杀害了。中世纪的欧洲有闪烁发光的圣人,也有愚昧野蛮的盲众。传说柯尔曼死后显灵,有许多奇迹。暴尸一年不腐烂,奥地利大公爵即收尸厚葬,报罗马教宗,教宗钦定为圣人,从此,柯尔曼成了奥地利的国家庇护圣人直到十七世纪。
  我暗暗欢欣这一巧合,私下拜托圣人给我好天气。爱尔兰有阴雨连绵的名声,如果天天下雨,我短短的旅程无疑会变得更短。果真,一周内只有两天落雨。女友E说我带来了好天气,我说是圣人柯尔曼。
  第二天无雨,抓紧时间下乡。五月初的爱尔兰乡野,润绿铺就,天低地远。黄灿灿的荆豆花,满坡遍野,隔着大片大片的草地,其间是等待第一次剪毛的羊群。绵羊东一群,西一组,似白云落凡,懒懒地啃着草或闲散地卧在草中,垂着眼。等待命运抑或是在享受永恒?广袤的野原上不见一个牧人。我说,甚至连天堂的伊甸园也有天使看守,这里,比天堂还悠闲。E忙指点:看清楚,那左右乱跑的小白东西是牧羊狗,不是羊羔。
  我们先去格伦道的中古修道院遗址,一个非常幽深偏僻的地方。一山谷深处,绿树丛冢间,突兀地耸立出一数十米高的圆形尖顶石塔。塔身塔顶全由天然不规则石头砌成,在淡淡的白云蓝天下,仿佛冥想着永恒的寂寞。修道院早已经废弃,大殿仅剩下四壁残垣。从窗口造型来看,属罗马式时期的建筑风格,即基督教传进爱尔兰后的第一次建筑高潮。巨大的石料上凿刻的精美植物图案还清晰可辨。大殿外面的墓园里面,年代不一的碑石东歪西斜,长满了苔藓,碑上的文字已经斑驳难认。古时候的修道者喜欢择幽僻而居,为的是避开人情烟火世界。事实上,不论西方还是东方,这种志同道合的人群,直到今天,每每仍然寻一方自然水土,或不一定静坐冥想,但可开垦种植,过一种清白生活,远离权力和金钱世界。E问我如何,我答有何不可。
  走进峡谷,小道两旁古树参天,枝干盘曲虬错,正绽放新绿,郁郁苍苍,印入眼帘时,心里顿时生出一种难以名状的怅惘。想起爱尔兰女歌手恩雅的〔树的回忆〕。想问,树哟,可否告诉我。树无言。一种无边无垠的广大的寂静中,我才发现,林中甚至听不见鸟儿虫儿的啾啾鸣啭。那样的静。踢着一颗小石子,石子刺拉拉地滚到路边。路边的草是那样的绿,绿得好象与大地、与这个世界没有关系,绿得直接沁染到人的心灵。路的尽头是一片湖泊,天光水光轻漾湖面,没有水鸟,没有人迹,岸边只有一株荆豆,独自开得欢天喜地。
  E同我在北京首都机场偶然相遇相识。聊完分手时说好去爱尔兰看她,她会引我去看我感兴趣的修道院,去她感兴趣的都柏林酒馆。因为相逢时短,哪里来得及向她说明我滴酒不沾。到了都柏林,只好跟她去了,客随主便。进了酒馆,问喝什么,说除了酒都行。她问当真,答说当真。就这样,我们一晚上坐了三家酒馆,我喝了可乐、雪碧和苏打水,E喝了三种不同的黑啤酒,还是大杯。我开始敬佩她,又有些担心她,典型的中国人情结?担心身体。其实E活得还好。先在奥地利留学,后在北京工作,回到爱尔兰后干起了记者的职业。酒馆中,我们的左邻右舍都是年青人的派对。左边一群女孩子在举行她们告别少女时代的‘母鸡派对’,这是爱尔兰年青人的传统。中学毕业前,女孩子邀约一起,到酒馆嘻嘻哈哈,叽叽喳喳,乱喝乱耍一个晚上之后就得跟男朋友一道了;右边刚好是所谓‘公鹿派对’,同样的仪式,男少年而已。两边都邀请我们照相喝酒,热情地问长问短,很乐天。
  一晚上稀里糊涂地跟E坐了三家酒馆,到家后仍然满脑子的欢声笑语,想不通文学大师乔伊思先生何处寻来如此多的苦闷。或许是另外一种境界吧。
                 
  出于对萧翁伯纳先生的崇敬,我决定第二天上午先去参拜萧翁的故居。离市中心较远的辛基街33号,一条僻静的小街,街口对面是一座哥特式教堂。有人从里面出来,这样早的时候,大约是早弥撒散了。爱尔兰人似乎很虔信的。走进辛基街,找到33号房,墙上一块牌子,上面写萧伯纳故居博物馆。入口开在地下室的厨房,参观也从厨房开始。买张学生票,五块欧元,领一部袖珍磁带放录机,带耳机的那种,算是解说。
  厨房偏暗,青石板地面,靠窗一巨大炉灶,上方挂着些铁锅铜锅,旁边有一玻璃橱柜,置些杯盘器皿。情景并不显清寒,但绝不富裕。萧翁曾经回忆说,小时候没人管他,常跟着女佣坐在厨房,吃些烧得极坏的牛肉汤和烧得极硬的土豆。房子连厨房一共三层。地下室上面是客厅和两个姐姐的卧室,他的房间在楼梯拐角处,也是父亲的衣厨间。里面一张小床,一套洗具和一只大柜。楼上是起居室和父母的卧室,家人和贵宾落座的地方。房间布置是典型的维多利亚风格样式:壁炉前几张沙发,窗户对面是钢琴。萧的母亲学钢琴很多年,后来在伦敦是靠教钢琴生活。墙上有家人亲友的照片,更多的是西方绘画名著的印刷品,如拉飞尔,提香和法国一些洛可可风格画家的作品。萧翁曾回忆说自己的童年毫无温暖亲情可言,父亲酗酒,父母同床异梦,对儿女很少关心,两个姐姐自小就与他毫无端由地争宠。房子后面虽然有一个花园,但四墙高耸,形同监狱,花草也无生意,倒让人压抑。萧翁三十年代到过中国,见到鲁迅。据说两位文豪很投机,并说到老家都有后院。但读鲁迅先生描写的百草园,却有一种怀旧的温馨。
  萧翁原想投身音乐,后试写作,最后是在参加进步社会活动中找到戏剧创作的灵感,渐渐走向成功。他一生非常素朴率真,他那种冷不防的幽默感常常是由于极端真诚的结果。如他同当时戏剧明星康贝尔夫人的一段轶事。那时萧翁已经出名,康贝尔正红得发紫,且美艳绝伦。萧背着夫人夏洛蒂同康秘密相好了多时。康提出共同生一个孩子,拥有自己的美貌和萧的头脑。萧翁非常爱孩子,后来曾经惋惜没有同自己的夫人有个孩子,但对康的提议,他非常缺乏信心,郑重其事地在信里对康说,还是免了好,万一这孩子拥有康的头脑和自己的美貌,后果将不堪设想。这事并非象传说的那样:萧翁卖弄智巧。他的幽默也是逻辑思考的产物,因而才这么有感染力量。萧翁成年后一直住在伦敦,成名也在伦敦,而且一生都不喜欢都柏林,但同所有来自都柏林诗人和作家一样,身处异地,情系爱尔兰,自始自终称自己是爱尔兰人。
  离开辛基街进城,穿过圣-斯蒂芬公园来到著名的三一学院门口。这里也是闹市区。行人摩肩擦踵。好象刚好是放学时间,背书包的中学生特别多。一青铜买花女塑像前有一位老人在拉手风琴,两个女孩子将书包往地上一放,随着音乐,跳起了爱尔兰民间的踢踏舞。眼花缭乱地看了半天,我始终没有看清楚舞步的章法,直到她们停下来,各人将辫子甩到身后,拣起书包,同老人握手告别。老人继续拉着风琴,女孩子已经去追赶她们的同伴了。一段天然风情。
                 
  五月初也是爱尔兰人的民间音乐节。来自英格兰、苏格兰、北爱尔兰和本国各地的风笛乐队聚集在马拉海德巨大的城堡庄园,鼓手、风笛手各显能耐,一比高低。他们一整天好象就练习一种调子,一遍又一遍,无比地认真和投入。所有队员通通身穿民族服装,练习的时候也这样,白色长袜,黑红条格的褶褶裙,黑色外套上衣。苏格兰装?我问E.答说这里的人也穿这些服装。我的印象中,风笛是爱尔兰的,裙子是苏格兰的,E听了为我的天真开怀大笑。不过,调子虽然单一,却有特殊的魅力,我们一站就是三个小时,象在教堂参加弥撒,专注地听着,没有讲话,没有感到讲话的需要。
  之后,我们从马拉海德乘火车去著名的灰石海滩。不要三十分钟,我们已经远离森林城堡和沁润翠绿的草地。
  海边的天,无云。海,映着天色,淡兰淡兰的,无精打采地一次又一次地推着海潮。感觉中,天和海都懒懒的,只有风满怀激情,一厢情愿地推着海潮,并乐此不疲。海边无一丝绿草,无一株小树,甚至没有金黄松软的沙滩。只有碎石连绵不绝,布满整个海滩,却有一种苍劲的美,一种古旷的庄严感。找块石头坐下来,坐下来看海平线,默默地看着,什么也不想,渐渐心底会油然升起一团温暖的快乐,一片宁静的祥和。任头发在风中飞舞,听海潮在面前悄吟低唱,说着时间迷宫中的故事?还是惦念着永恒的故乡?海潮,永恒的主题,无尽的回旋。听着海潮,想着海边小坐,心境竟会变得如此的明净。一时间,平时萦怀不去的关于生活的努力、生活的动机,这时统统不见踪影。
  望着海面与天边,想到一切本该自然而然,象爱尔兰,西方世界的一株深谷幽兰;象E,没有丝毫矫情,没有丝毫勉强,客人来了,客人走了,她都同样安然怡然,不带任何动机地给予她的友善的芬芳。
  ……
                 
  回到维也纳好久,我仍无法忘怀我的爱尔兰之旅。性格简约的E来过几次电子邮件,友情依旧,但似乎对我的爱尔兰之行已经淡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