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小城---山佗美

  山佗美(SAINT OMER)是北方的一个旅游小城,人口才两万,在中国人眼里,说它是个城市,无疑有抬举的意思。
                 
  和法国的其它许多城市一样,它的市中区也是以一个方形的广场为中心点。叫大广场(GRAND PLACE)。平常是个广场,一到星期六,就成了露天自由市场。在超级市场充斥我们生活的今天,自由市场无疑是法国人缅怀过去生活方式的一个最后的留念。
                 
  星期六一早,大广场周围的路上已经停满了车辆,还有远道而来的人们。他们又开始可以重温过去那种喧嚣热闹的生活。集市上什么都有,蔬菜,熟食,烤肉,法国乳酪,熏肉,肉肠,布匹,鲜花,还有荷兰的甜食——油炸面条,偶尔也有两个亚洲人的脸孔,在那里卖春卷,这种一直盛行在欧洲的中国经典食品。法国人从来不厌倦。每个摊位都搭起遮阳的蓬布。色彩各异。市场围绕整个广场,排列规范,一切都显得井井有条。那些吆喝声,此起彼伏,在人潮的涌动中。有阳光的日子,过去了的记忆仿佛清晰起来。对于这种存在已久的传统方式,人们从来不能彻底放弃。
                 
  山佗美的法国人,总是好几代人长久地住在这里,亲戚之间彼此相隔只有十几公里。人和人之间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不少都是世交。有的甚至从曾祖父辈,到祖父辈,父辈,一直到现在都彼此相识。不管怎么样,他们似乎从来都没有考虑过离开这片土地。这是一片沼泽地。地下蕴藏着丰富的水源,养育着一方人土。
                 
  初夏的时候,街上的人流渐渐多起来了。咖啡馆前的露天座支起了遮阳伞,人们坐在伞底下,喝啤酒,咖啡,冰镇的饮料,看着广场中央行走的人群。蔚蓝的天空,阳光下,微风起伏。这种季节,有不少英国的中学生成群结队的到来。他们穿着严谨的校服,标准的深色西服,及膝的长统袜。由老师带领,每个人手上都拿着纸张,上面写满了需要寻找的商店名字。眼睛店,面包店,书店,都是用法文写的。那是他们到法国的作业之一。当他们找到一个时,总是兴奋地尖叫,大声嚷嚷,然后拿出笔,在上面划个勾,记下地址。
                 
  我看着他们小小的脸,年轻,未经世事的脸,有些怀旧的忧伤。那些最单纯无暇的年华,当它们从我们身旁溜走的时候,我们都是这样心不经意。当时光过去,才留在一种叫记忆的盒子里面。在乡间,在异国,在某棵树下,在某个人的怀里,在岁月之后,留下感动。
                 
  山佗美是个经营旅游的小城市,来客尤其以英国人居多,我以前在英国待过。英国人对法国有莫名的仰慕,就好象每个人心中都有个旅游的圣地那样,对于法国,心存向往。其实,英法两国不远,只是英吉利海峡增加了彼此的陌生。山佗美则是离英国最近又最美的一个城市。市中心围绕广场的那些老牌咖啡馆,名字都是直接用英文写的。象LOCH EVEN(日暮的海湾),QUEEN VICTORIA(维多利亚女皇),PENALTY(点球),还有SPEY RIVER(SPEY河)。而不少咖啡馆的格局,干脆也装修成英国PUB的风格。成为山佗美的一道城市风景。
                 
  在护城河外,有一处中世纪遗留下来的建筑。岁月的风化,已经无法相象它原来的规格和建筑风格。是座老式的修道院,来过的人没有不到这里来观望一番。这座风化中的建筑,已经没有可能再修复了。甚至,已经完全地失去了它的外观,成了一座遗迹。它只是历史的一个见证。留在时间的长河里。他们叫它SAINT BERTIN修道院。BENTIN是个人的名字,他是个出家人,在这座修道院里做了一辈子的修道士,潜心圣经颂念,为穷苦的人们传颂圣经,成为他们寄托苦难的地方。他一生都默默无闻,最后无疾而终,去天国见了上帝。后来的人,就给他了一个圣人的称号,尊为SAINT BERTIN.
                 
  而在城外,还有两座闻名的修道院。它们都在离城五公里的WISSOCQ.一座男修道院,一座女修道院。
                 
  男修道院在山下,进门的地方,有个小的商店,经营一些和修道院有关的商品,明信片,刻有圣人名字的小石头,熏香,纪念性的礼品。门口收款处,是个老者,黑色的修道士长服。当他抬起头,我看到一张再也不能惨白的脸,常年未见阳光的那种吓人的惨白,在他的脸上只有岁月刻下的皱纹,深深地印在他的脸颊,额头,下巴。他的眼光迟钝,看着我说,你来自什么地方?其实,我觉得他的眼睛只是透视过我看着我后面的什么东西,因为当我说来自中国时,他的脸上并无表情。那已经不是一张男人的脸,没有性别,没有欲望。只有奉献,他把什么都给了宗教,给了圣经,他免除了他自己做为一个平常人的欢乐,还有人的本能。宗教确是有慑人灵魂的力量。
                 
  旁边有个做礼拜的教堂,不大,光线却很暗。没有弥撒,却并不因此妨碍人们前去祷告,忏悔。四周有非常微弱的烛光,无声的跃动。两侧是高大的彩绘玻璃窗,隔绝了户外的红尘世界。零零散散的人坐在木头长条椅子上,默默无语,看着教堂中央十字架上耶稣。低头,沉思,还有无声的倾诉,向上帝,或者向自己。那样的场景,很容易使我想到霍桑的小说,《红字》,《教长的黑面纱》,宗教气氛浓厚的故事,讲清教徒的罪恶,人的欲望和堕落。那些故事其实都真实地在这样的教堂里发生过。教堂里总有一股特殊的气味,没有另外一种气味和它相似,那是前人和后人混杂在一起的气味。是人的味道。
                 
  女修道院在山顶上。山并不高。但是,也能俯瞰不远的山佗美,夹杂在树木林之间的城市。还有远处的田野,或者天边的云气。这里住着修女。那是一座壮观的修道院,象个城堡,青砖黑瓦。庭院中有粗壮的杉树,桦树。修道院有四,五层楼,都是很小的窗户。修道院附近是个小村庄,蜿蜒曲折的古马车道,很窄。有几家老式的农舍,也有新修的豪华别墅。
  透过那些小小的窗户,修女们依然看得到红尘的一切。
                 
  我从来不觉得修道院的修士或者修女有弃世的遗憾。他们有我们俗人不能到达的境界,他们生活在这个世界,同时又生活在另外一个世界。我曾经和一个修女有一面之缘。
                 
  那时在法国北部城市LILLE,我无意间认识了一个修女。她来自黑龙江。已经八十岁了。
  自从一九四七年登上法国的领土,以后的五十余年里她从来没有回过中国。我不知道原因。
  她从小就信奉基督教,因为她的家庭就是一个基督教家庭。她的姑姑也是个修女。她告诉我义和团的事,传教士在中国,东北三省沦陷,张学良的事情,然后就是抗日战争。我当时觉得这些在中学历史课本里学的东西一下子就那样活生生的在眼前,在这样一个年老的中国修女身上,简直令人难以置信。战争年代,她们是医务救护后勤人员,从一个城市辗转到另外一个城市。要去搭乘去法国的海轮。从上海到越南的湄公河就历时三年。然后在海上颠簸两个多月,最后到达法国的马赛港。她一直是个修女,从出生那天就注定了似的。在法国的几十年里,也是从一个城市辗转到另外一个城市,每当教堂,或者养老院,或者什么慈善结构需要人员帮助的时候,那就是她们下一次辗转的目的地。她从来没有后悔过,把自己奉献给基督,奉献给主。
                 
  我去了她住的地方,那是教会购买的房产,她和另外四个法国修女合住在一起。法国的教会有很大的财团支持,甚至得到政府支持。直到近代,政府方面的支持才逐渐减少。她住的那所房子是法国北方三十年代风格的建筑结构。里面的摆设却非常俭朴。除了简单的行李,甚至她都没有任何身外的家当。
                 
  她不穿修女的长袍,也不裹头。走在大街上,没人知道这样一个中国老太太是个修女。
  只有一次,我记得她问我,包饺子我用什么陷包,我说韭菜和猪肉末。然后,我问她,你呢?她有些拘谨,赶快掩饰说,也是。我知道她肯定不是,她不能确定,她只是想通过另外一个中国人唤起一点旧时的记忆,毕竟她离开那片国土已经五十余年了。人年老的时候,尤其在它乡异地,无儿无女,无亲无戚,剩下的就只有回忆。那一刻,我真是伤感。我后来一直没再见到她,也从来没有写过她。但是,我从来没有忘记过和这样一个中国修女,在法国北方的一个城市的懈逅。
                 
  山佗美是个古城,才留下那些修道院,教堂,还有遗留的古运河。其实,今天年轻一代的人对于宗教已经很大程度上减弱了热情。他们多半因为出生的时候被父母抱到教堂受了洗礼,而成为终身信奉基督教。而教堂离他们的生活是很远的。教堂已经越来越成为一个旅游的风景点,就象WISSOCQ的那些修道院,为人观赏,追忆那些遗失了的时光。
                 
  年轻一代的法国人只热衷于自己切身的需要,快乐,忧伤和爱情。在夜幕低垂的山佗美市的大广场,只有咖啡馆,餐馆明灯不灭,莺歌燕舞。就是在夜晚,那些露天的咖啡座依然满堂,三三两两的男女围成一桌,喝酒,咖啡,香烟,还有情人的热吻,风情万钟的夜晚,这一刻只属于他们,还有不可知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