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游奇闻(五)

作者:石映飞云

欧游奇闻(24):俗人登上大雅之堂
                 
  我小时候拉二胡曾上过县城的舞台,现在也还能靠电子琴的自动伴奏弹一些简单曲子自娱自乐。可是音乐素养毕竟不高,犹其是心灵境界偏俗,对于那些经典的西方古典乐曲不甚了了,因而总是敬而远之。可我这样的人偏偏碰上了一个到音乐之都维也纳的机会。在那儿,宾馆房间里设有全天候播放音乐的广播,街头有拉小提琴或唱民歌的流浪艺术家,可以说音乐无处不在,随处可以欣赏。听说到了维也纳而未到金色大厅听音乐,等于没来维也纳。因此,我再俗,也不能不假冒一下雅人深致,进一趟维也纳的金色大厅,去体会一下在那儿听音乐的感受。于是,我与几位同事一起,登上了那令世人神往的音乐圣殿。
  中国有多少搞音乐的人没到过维也纳,没进过金色大厅!他们只能从电视上看维也纳新年音乐会,从唱片中听维也纳皇家爱乐乐团的演出。而我居然能踏进这样一个地方,一种得意骄傲的感觉不禁油然而生。
  门票有多种价码,据说贵宾座位要一二百欧元;普通票分别是35、55、75欧元。我的目标主要是为表示到此一游(听音乐倒在其次),买75欧元票显得奢侈了些;而35欧元票的座位看不到舞台(在舞台顶上),因而55欧元票成了我的“最佳选择”。
  听说,维也纳市民去金色大厅前,先要沐浴,换上正规场合才穿的衣饰,以一种非常饱满的精神状态和非常优雅的气质前往。记得徐志摩《欧游漫录(十二)。莫斯科游记续》里有一段十月革命后衣装不整的工人们上剧院看戏的描述:“康姆赖特(comrade)们打破习俗的精神是可佩服的:因为不但一件整齐的褂子不容易看见,简直连一个像样的结子都难得,你竟可以疑心他们晚上就那样子溜进被窝里去,早上也就那样子钻出被窝来;大半是戴着便帽或黑泥帽——歪戴的多;再看脱了帽的那几位,你一定疑问莫斯科的铺子是不备梳子的了,剃头匠有没有也是问题。……但他们的面貌……他们的神情……他们的态度也比北京捧角园或南欧戏院里看客们文雅得多。”
  由此我想,外观的不雅并不妨碍内心的雅,我们这种经旅途劳顿、满脸疲惫而且不穿西服的人,从外观看是不接近“标准”的;而内心即使也不合“标准”,那也不能对我们是俗是雅擅加判断。所幸收门票的人睁只眼闭只眼,对此好像并不在意,我们也就顺利混迹其间了。
  一进大厅,我便有两个没想到——一没想到所进的演出厅很小,与电视上看到的宏大场面差距极大,然而这确实是金色大厅呀,怎么回事呢?二没想到55元票的座位全在楼上,分后部的正面座位和两侧靠墙直延伸到舞台顶部的侧面座位,我们便坐在侧面。在那上面看,伸长脖子歪着脸,也只能看到半个舞台。脖子伸长,必然挡着后面歪脖人的视线,歪着脸很不舒服,伸长脖子更不痛快。
  20点15分,演出开始。管弦乐队演奏得不是不好,歌唱家演唱得不是不精彩,可我就是听不懂,不知道他们表演的是什么曲子,体现的是哪种情感。不懂,就会走神;何况我本来就不高雅,于是在耳边回响着高雅音乐的同时,却不由自主地数起了全场有多少个座位(得出的结论是580多个座),还计算这么多座位能有多少门票收入(因自己小时候数学没学好,此时终于没把这道由不同价位乘上不同座位数的算术题计算出来);一会儿又数起了楼下观众中有多少个头上秃顶的人。这种计算工作老因一曲唱(奏)完时的热烈掌声给打乱,不时得重算,用我心里话说是“增添了我几分烦恼”。当然,我也不会不关注舞台,歪脖看着那些世界顶级的艺术家们的表演,很想陶醉于他们声情并茂的表演中。却不知不觉,又琢磨起那些统一按西方古典样式着装、头戴金黄假头套的演奏家中,谁是男的谁是女的(结论是很难判断);还想着那位女歌唱家能唱出那么高的声调、那么纯厚的音质,与她的丰乳肥臀是否有密切的关联。
  没想到,总共1小时45分钟的演出,中间还得休息20分钟,这让我在演出重新开始后又有了新的琢磨项目——55欧元,换算成人民币多少呢?55乘10.2,大约是560多元。我花了这么多钱,中间却被“砍掉”20分钟,心里不免觉得挨了宰似的。还得平衡自己的心态,于是赶紧转移注意力——你看楼下那两个穿日本和服的女青年,正襟危坐,一副全神贯注的样子,好像不像我这么俗,我怎么就做不出那样高雅的样子呢?
  我的同事显然比我高雅。他在演出中能说出那个惟一没着统一服装的女提琴手是特邀演奏家,不是乐团的第一提琴手——真让他说中了,女提琴家后来独奏了两三支曲子;他还能说出那男歌唱家唱的一首曲子名叫《男子汉就应当兵去》;当他陶醉在音乐中时,还会将手指在前面的案上敲出“笃、笃、笃”的节拍声,尽管维也纳人都不这么做。最后,因歌唱家唱得好,听众们报以长时间的热烈掌声,不过,缺少咱中国观众看演出时大声叫喊“一、二,再来一个”的氛围,这让我和同事感到郁闷,觉着不便于发泄情绪。歌唱家鞠躬感谢后再加唱一曲,我的同事才得到一点满足,乐着对我说:“哈哈,还饶咱一曲。”
  演奏厅设计很科学,音响效果很好,坐在任何一个角落都能把最细微的音乐变化听得一清二楚。因而,在演出过程中,所有听众都是凝神屏气端坐不动,不发出任何其他声响,也不摇头晃脑,以免影响演员表演和其他人观赏演出。我一边看演出,一边却在总结到金色大厅听音乐的四个不宜:肚子不好受老放屁者不宜;尿频尿急者不宜;感冒咳嗽打喷嚏者不宜;长时间未洗澡老抓耳挠腮扭身子者不宜。还好,我没有这些毛病,没有影响别人。
  据科学研究,坚持在养鸡场里播放轻音乐,母鸡生蛋的效率会更高;经常让奶牛听音乐,奶牛产奶的质和量也能提高。牲畜尚且如此,何况人呢?我虽然不会生蛋产奶,我虽然很鄙俗,但是当自己熟悉、且旋律优美的乐曲奏响时,也绝对会被深深地打动。音乐会的最后两首曲子,一是《蓝色多瑙河》,随着乐曲如流水般奏出,我总算摒除了一切杂念,脑海中浮现出了朝阳、绿波、蓝天、森林,以及在河岸和在豪华厅堂跳着华尔兹的男女。真不知一百多年前的约翰。施特劳斯哪来的魔力,能通过五线谱上的音乐符号转换出的旋律让世间任何缺乏音乐素养的人产生美感直至陶醉其中;另一首是人人都很熟悉、听众可以随着乐曲拍掌打节奏的曲子,我也不知是勃拉姆斯还是别的什么音乐家创作的叫什么什么的进行曲,但沉浸其间,真是一种快乐的享受。俗人登大雅之堂,再怎么像大观园刘姥姥,有最后两首乐曲垫底,我也就觉得不虚此行了。
  22点散场,我们怀着满足的心情走出金色大厅。导游来接我们,她说,因我们是当天下午购的票,不是提前两三天预订票,因而是在金色大厅的辅厅看演出,未能进到能容纳1500多观众的主厅去。我顿时如当头被拨了一盆凉水——原来金色大厅里还有主厅辅厅之别!怪不得演出现场与印象中的金色大厅有那么大的区别呢。本来还想以到维也纳金色大厅听音乐为荣,结果连主厅是个什么样子都没见到,失望之极,可想而知。得了,虽说主厅和辅厅的演出内容是相同的,但回国后我一定不向朋友们炫耀:我去过维也纳金色大厅!
                 
  欧游奇闻(25):但丁与神曲
                 
  上大学时,讲世界中古史的老师总会没完没了地提到一个地名——佛罗伦萨。虽说对于以欧洲文明为中心的“世界史”让我很有些不满的看法,但意大利文艺复兴在世界文明发展史上的地位,却也的确是不能不令我辈倾心拜服的。因而,当我来到那个意大利文艺复兴的中心——佛罗伦萨时,我竟不知哪来的一种特别的情怀,好像我对它十分熟悉似的。
  那里有达。芬奇的绘画,有米开朗基罗的雕塑,布鲁内莱斯基的建筑,乔托的设计,以及但丁的文学和思想……古老的街巷,处处洋溢着旧时的昏黄色调和古典艺术的气氛。日暮时分,在广场上,还能看到以极高的弹奏技巧演奏一支支动听曲子以推销其个人吉它唱片的当代民间吉它手,向路人表演。佛洛伦萨,真是一个把你带入艺术世界的城市,同时,也是一个向你讲述文艺复兴历史的城市。徐志摩把它译作翡冷翠,很小资,却很贴切。
  街头有一座披着头巾的雕像,没看说明牌,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知道那是但丁!或许过去在书上看过他的形象,无意中便印在了脑海里。看到他,我真想学帕瓦罗蒂唱《我的太阳》的样子那样高声咏叹几声,可惜自己没那底气和嗓门。然而我对但丁的崇敬,却是发自内心的。把他比作那时那刻我心中的太阳,对我来说也是最大程度的推崇。记得自己只在小时候喊过“敬祝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毛主席——万寿无疆”,打那以后就再没有把谁比作过太阳了——连搞对象时也没有。
  别看但丁现在还高高地站立在他故乡的广场上、先贤祠中,他的故居也被完好地保存着,接受人们无比崇敬的瞻仰,可是当年他在世的时候,他并不见容于他的父老乡亲。他向来公正做人,满腔爱国热情,却在37岁时即1302年,他被当时的共和国政府判处永久流放。从那以后近20年,他一直漂泊他乡,未能踏回故土。而他的《神曲》,正是他在外颠沛流离的日子里,花了十几年时间,倾注了他最大的心血,写成的一曲千古绝唱。
  正如中国的屈原,如果没有被流放、被误解的遭遇,那他就不会写出流传百世的《离骚》和《天问》。但丁也一样,如果他一直生活安逸,仕途顺利;如果他的故乡一直歌舞升平,蒸蒸日上,那么,世间就不可能诞生那部《神曲》。正因为他经历了那么多苦难,他的故乡也没完没了地经历着混乱,他才有那么多的激愤和激情,要为祖国的振兴和人民的觉醒呐喊,也为他自己能见容于当世、能被故乡父老所理解而努力。他的《神曲》,把个人的遭际与国家的命运甚至整个人类的前途联系在一起,既抒写个人的迷途知返,也指明国家和民族通过道德上和政治上的纯洁性达到一种伟大的复兴。从中,我们不难感受到类似于《离骚》的精神实质,那是人类所共同期望的——公正,公平;善良,纯洁;爱国,爱民……
  我很羡慕我的导游会讲意大利语,并从她那儿学了一声白天的问候语叫“奔叫骡”(你好。“骡”可读nuo),以及意为“天哪”的感叹词“妈妈蜜儿”。我与但丁的眼神相对时,就仿佛听到他对我说:“奔叫骡!”我则发出一声惊叹:“妈妈蜜儿!”
  我幻想自己能懂意大利语,是因为感慨于当今国内仍缺乏意大利经典名著的好的汉译本,比如但丁的《神曲》,那么经典的名著,至今国内的译本仍有太多缺憾。人民文学出版社1990年出版的田德望先生的译本,在“信”和“达”上不可谓不上乘,但在“雅”上仍欠火候。《神曲》是诗,每三句押一韵,每句十一音节左右,有抑扬顿挫的韵律,读来朗朗上口,而它的内涵又是那样的深刻,所以能风靡世界几百年。但我们至今不能用汉语像读唐诗一样去诵读它。试看《神曲》开篇,那个译本是这么译的——
                 
  “在人生的中途,我发现我已经迷失了正路,走进了一座幽暗的森林,啊!要说明这座森林多么荒野、艰险、难行,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啊!只要一想起它,我就又觉得害怕。”
                 
  译作是散文,不是诗。20世纪20年代初,钱稻孙先生仿楚辞用骚体译这段诗句,很精彩,只是有点深奥,今人读来费劲——
                 
  方吾生之半路,恍余处乎幽林,失正轨而迷误。
                 
  道其况兮不可禁,林荒蛮以惨烈,言念及之复怖心!
                 
  我们至今读不到诗体汉译全本《神曲》。当我站在但丁像前,我感到遗憾,我仿佛觉着那雕像为13亿中国人至今不能像读唐诗那样诵读他的名作也紧皱了眉头,同样露出遗憾神情。假如我懂意大利语,甚至古代意大利语,我就……
  我这么幻想着,假设着,自我膨胀着……
  但回到住处静心一想,就凭我这看见佛罗伦萨街头那充满青春气息露着肚脐的美少女就眼睛发亮的德性,即使我真懂意大利古语,面对那样一部深奥的、充满智慧和文采的典籍,我的浮躁的心能静得下来去精雕细琢地译吗?我会不会把《神曲》第一章里的“你是名师、你是文蒙,我成名的诗风典雅娇好,全得益于你的高明引导”,无意中翻译成“你是电,你是光,你是唯一的希望,I love you the super star”呢?那也难说,谁叫我戴着有色眼镜、眼前老是扑朔又迷离呢,谁叫我耳边时时听到青春美少女的跳跃歌声呢!
                 
                 
  欧游奇闻(26):高速公路
                 
  “条条大路通罗马。”为什么?古罗马人每征服一地,便从该地修筑一条通往罗马的道路,以便于控制该地。而道路畅通,客观上会促进各地的交流,加快彼此融合的进程。今日欧洲各国在文化上如此相近,不能不感谢古罗马人的丰功伟绩。
  今天,欧盟又在实践着当年罗马人做过的事情——推进一体化进程。当世界许多地方的人们还在拼命闹独立的时候,欧洲列国却开始了一个独特的“大统一”进程。从最初的欧盟六七个国家,发展为十二国,接下来又迅速扩大到二十五国!眼下连土耳其也动了挤入欧盟之心,而欧盟内部也正为是否接受它而争吵不休。
  他们的做法,与两千年前秦始皇统一思想、统一货币、统一文字、统一车轨的做法相似。如果你知道印度人有五六种官方语言,那么你会为中国人通用一种普通话感到骄傲——那得归功于秦始皇;而如果你知道欧盟各国使用同一种货币,那么你也应感到不可思议——他们可属于不同国家呀,货币与国家主权,在我们的印象中是紧密难分的。
  两千年前的秦始皇让我们尝到了甜头,今天的我们却常常力图通过条块分割、地方保护主义回到战国时代。
  走在欧洲的高速公路上,可以感受到一体化带来的益处,也让我们同自己的国度里“行路难”的对比中感到难堪。
  欧盟二十五国已没有边境壁垒。从一国到另一国,走高速公路无须签证办任何手续,畅通无阻。十几天时间里,我们乘旅行车在欧洲的高速公路上旅行了数千公里,跨越了六个国家,竟没遇到一个签证处、检查站或收费站,比起中国各省之间的跨越时“要过五关就要被斩六将”更便利得多。欧盟二十五国国境线上除了路边的指示牌对相邻两国有所标识外,不一定有别的提醒物。而对我们这些不懂当地语言的人来说,那些指示牌也形同虚设,跨越国境时我们没有丝毫反应。倒是我们无所不在的“全球通”手机短信,在这时候会及时地“嘟嘟嘟”响起,告诉我们进入一个新的国家了,如从德国进入奥地利,它就显示:“中国驻奥地利使馆电话是01-714314918.”从奥地利进入意大利,它显示:“中国驻意大利使馆电话是06-8413458.”一方面我感慨于欧洲各国间不设樊篱、不置壁垒的大融合趋势;另一方面我也感动于中国使馆对自己在外公民的关心,通知我们“出境”“入境”了,并随时准备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
  在欧洲的高速公路上,我没看见过像在京津高速上不时见到的50、100、200米距离提醒牌,提示司机注意保持与前面汽车的距离。在欧洲,无须这样的提醒。在公路上我们所见到的所有司机都极其自觉地遵守交通规则,他们绝不霸占快车道,绝不超时驾驶,也不违规超速或慢速。每走一段路程,他们还会到路边那很有情调的咖啡屋去喝上一杯,休息半小时。我们在欧洲的高速公路上经这么多天、走这么远,竟没发现一起交通事故!而且,汽车还开得相当快,一般不会堵车;遇上大雾、雨雪,高速公路也不用关闭。我们的高速公路再过多少年,才能像今天的欧盟这样呢?我不知道。
  我国的发展速度之快是有目共睹的。从全国飞速扩展的高速公路可以看出这一发展速度的趋势。当然,美中不足是难免的。当我从欧洲归来,下了飞机,上了我们的京津高速公路,我就不能不摇头叹息,我们离一日千里的速度,还不知有多遥远!区区130公里路程,我看到了那些不讲交通规则且开得慢悠悠的一辆辆大货车,它们把快车道和慢车道全给占了,让我们的小车只能作蛇形运动,或跟在他们的车后面慢慢爬行,或从那些大车慢慢露出的逢隙中钻过,甚至于不得不从它们并排的两辆车的右侧——硬路基道强行超过。
  我还看到两起已发生的交通事故,一是大货车因司机疲劳驾驶而钻到了路外的斜坡下;一是一辆面包车与一辆货车“亲密接触”。而我的司机又说,今天还算幸运,只下了点小雾,否则雾大一些,高速一关闭,就更别想快速问题了。此时,收音机里报道新闻:河南洛阳某段高速公路因忽下一阵大雾,有二十多辆车追尾相撞。
  “靠!”我愤愤地骂了一声。——最终,我是以这么一种声音,结束了本次愉快的欧洲之旅。
                 
  写于2004年10月至11月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