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遇法兰西

 作者:bottle-漂流中


心往已久

  1998年仲夏的那个凌晨,我的心就曾去过巴黎。圣丹尼斯球场里那十一个人优美的舞步,和凯旋门脚下成千上万欢呼雀跃的人群,使我永久的把法兰西这个名词刻在了我的脑海里。而那时的我所不知的是,今天我终于要踏上法兰西的土地了。
  和我一道“回大陆”的另两位伴友,一男一女,年纪相仿,同是我在英国上学的中国同学,毕竟是出境旅行,人多些会有个照应,就像我走之前母亲再三叮嘱的一样。经过精心的准备和凌晨五点在寒风中排队的考验,上天终于把那张盖着自由女神像印章的签证赐予了我们三个虔诚的法兰西朝圣者,我也有幸体会到取得法国签证的艰难。我不知道那法国大使馆外见首不见尾绵延下去排队的各色人群,为什么明明站立在寒冷之中,脸上却始终洋溢着热情;我不知道为什么传说中热情激昂的法国,他们的大使官员却拥有截然相反的冷冰面孔;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最后给了我们那张通行证——他们原本并不打算给我们这样未满十八岁的孩子:或许是因为我们三个在人群中略显单薄的身影,或许是因为我们眼中清晰的埃菲尔铁塔。
  几经周折得到了签证,长舒一口气之后,我们便背起了行囊,乘上了从伦敦去巴黎的列车,他有个很悦耳的名字——欧洲之星。三个小时的车程在中国怎么也不能算长,但在欧洲却已是英法两个巅峰文明的距离。窗外只有暗淡的夜色和漆黑的隧道壁,车厢里却是如此的平稳,让人感觉不到速度的存在,最终我竟靠着车窗睡去了。记不清以前有过多少梦里神游的经历,但这次梦的尽头便是那个拥有响亮名字的城市——巴黎。
  一觉醒来,在窗外五彩的霓虹护送下,我们到了巴黎市北的一个火车站。刚踏出车厢门,一幅典型中国式火车站特有的乱哄哄的景象映入眼帘,感到颇为亲切。只是眼前稀奇古怪写满法语的指示牌,和抬起头来看到的宏伟的哥特式建筑,突然提醒自己,巴黎到了!跟着下车后手提文件包,步履匆忙的诸多西装革履们,我们顺利找到了出口。一出站,我便望见了专程来接我们的法国朋友——Patrick。他曾和我在同一家庭住过半年,快成一家人了,是个很不错的小伙。暑假前我们各奔了东西,谁知四个月后又有缘相见。他就远远的站在那儿,脸上带着白种人特有的红润,笑着看我们,总让我想起那句经典的比喻——像秋天田野里一株红高粱那样可爱。
  他并不住在巴黎,而在另一个城市上大学,这次他是在下午上完课之后,特意赶来接我们去他家里过周末的。由于赶车的关系,见面后的我们并没有机会去欣赏外边繁华的夜景,径直又搭地铁去城南的另一个车站乘火车去Patrick家——据他说是巴黎南边的一个城市,而奇怪的法语名字我总没能记住。从巴黎北到巴黎南,从车站到车站,路程并不短,也算是第一时间就跨越了大半个巴黎市。地铁中的我望了望着窗外轰隆的漆黑,心里却想像着地面上的歌舞升平的景象,开始腹诽未能见上夜巴黎真正一面,像是一位旧时洞房里的新郎,趁着幽暗的烛光,急切的伸出手去揭开从未谋面的娘子的红盖头,触到的却是冰冷的车窗玻璃。
  和巴黎的第一次亲密接触便在地铁的轰鸣声中结束了,我们坐上了南去的高速列车。现在回忆起来,那天夜里是很晚才到的一家小旅馆安顿下来的。具体来是因为是我们不知在车上聊了什么有趣的话题,以至于坐过了站,于是我们索性继续了那有趣的交谈,直到车停在的法国西部某个不知名的城市。那天夜里没有回程的火车,而且月亮很圆。我们的不幸立刻成就了车站门前那位司机大叔的幸运。一个小时的出租车旅程让我领略了法国四通八达的高速公路网络,同时也使我原本鼓鼓的钱包像我的心情一样瘪了下来。但那天晚上,我睡得很好。

  感受法国

  第二天一大早,Patrick就来到了的旅馆,带我们去他的住地。穿梭在清晨小镇的巷子里,我努力去感受法国的气息。原本没有自行车道的道路被两旁齐整的居民房压迫得愈显狭窄,很像江南小镇的石街,却少了几分潮湿和青苔,墙壁也全被涂成了简洁的白色。在略为宽阔的地方,路旁便有了高耸的法国梧桐的身影。由于进入了深秋,一阵风吹过,伴随着树冠“沙沙”的鸣响声,枯黄了的梧桐叶会满天落下,大堆大堆积在地上。干了的树叶很脆,很容易就会碎裂,上面还有些绿色的痕迹,踩上去很像某些过期了的薯片。抬头望这一个个参天的身躯,巨大树冠缝隙间的蓝天越现越少,我便断定这里是盛夏乘凉的宝地。市中心几条步行街的交汇处常会有一个个小广场,被四面各色的餐厅包围着,门前支着很多带太阳伞的餐桌,加上席间有说有笑手捧着红酒的青年男女,在紧凑的老建筑中很是醒目。几个转弯之后,我们到了Patrick独居的宿舍。这是一栋四五层高的旧时民居,坐落在一个无法通车的小巷尽头。我们沿着木质的螺旋楼梯上去,楼道狭小且幽暗,有一股熟悉的古旧木头的味道,不禁感叹着这其貌不扬的小楼也有着久远历史。但一进入他的房间,却新的似乎还有装修的痕迹。经他的再次介绍,我才在地图上找到了这个叫图尔(Tours)的小城市,法语名字听起来像“吐喝”,发音时舌头总感不适。
  早就向往法国美食,向往着传说中那长不见头的豪华餐桌,那金黄容器里多汁的法国蜗牛,和马赛的鱼汤。但到了这美食之乡才发现,上述美味似乎并不适于馋嘴的中国学生,确切的讲是不适于学生怀里羞涩的钱包。于是我只好把我所有的食欲与热情毫无保留的献给法国面包,事实证明这是一个明智之举。若要把英国人自称的面包算作“烧饼馒头”,那法国人的至少也是“花卷包子” 级了,而且还时不时有“肉加馍”出现。像分别住在了一楼和二楼,仅一层差距,但上面的风景着实好许多。我便在这如画的风景中,带着我空荡荡的胃寻觅着,寻觅着总是门前食客络绎不绝的各色面包房。随便走进了一家,首先映入我眼帘的并不是清一色高挑的法国女店员,而是似乎比他们更高挑的一些棒状面包,如果允许用高挑来形容话。这种面包身长半人多高,外壳粗糙而坚硬,远看时总以为是某种古代兵器,译名便叫魔杖,是法国饮食界的MVP, 有着中国人心中馒头的神圣地位。只是我显然低估了他“魔”的利害,吃在嘴里虽有浓浓麦香味,但咀嚼很是费劲,让人想起了以前吃过的劣质口香糖,不禁开始为法国人民的牙齿担忧起来。直到在众人中Patrick捅了捅正咬着此长物一头做撕扯状的我,告诉我说吃这种面包是因该用刀叉的……
  和遇魔杖的大窘相比,其他的面包便显得要亲切可爱许多。有一种螺旋状的加糖和奶油的薄饼,一圈一圈的,很酥。酷似我小时候曾有卖的叫做“猫耳朵”,吃完后胸前会留下几个金黄色弧形面包渣的那一种。我于是一口气解决了三个,似乎是要把钱袋的羞涩,刚才的大窘和过去那些属于我的历史一并吃掉。后来我又惊奇的发现玻璃柜台里熟悉的牛角面包,撒了葡萄干的夹心饼,包裹着草莓菠萝的派,和北方人并不喜欢吃的蛋塔,迎着柔和的灯光和女点员的笑容,显得格外诱人。可惜口里已泛起了阵阵奶油的香味,刚才还信誓旦旦的我,开始责备自己胃的不争气了。

  梦在巴黎

  花都,浪漫之都,美食之都,或是香水,时装,和美女之都,似乎都不足以说明我眼前的巴黎。至于我,巴黎更是我的梦想之都。
  来到这里,曾是我一个多么遥远的梦想。但现实这东西总是很有趣,又在不经意间成全了我,和我那一点点属于我的梦想。我觉得我来到了一个梦想之地--或者是离梦想最近的地方。不是吗?二百年来来此寻梦的人中,有天才的毕加索和郁郁不得志的梵高,有后来在中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马克思和恩格斯,有当时还是默默无闻的居里夫妇,有16岁的邓小平和23岁的周恩来,甚至还有泰坦尼克上的穷画家杰克…… 今天,这成千上万的寻梦者中又赫然写上了我的名字,尽管是那么的不起眼。
  初到巴黎,是那天上午。我们在旅馆整顿好行李之后,便开始了用双脚征服巴黎的旅程。一出门,走在巴黎的大街小巷里,每走几步,在建筑物的缝隙之间,就可以远远的看到巴黎铁塔的塔身或是塔尖,兴奋之余,意识到铁塔使得像我们这样的旅行者有了目标,不至于走失方向。在这种动力的驱使下,我们步行渐渐接近了铁塔——这座代表巴黎的建筑。
  不知从什么时候,巴黎开始代表浪漫,而艾菲尔铁塔就成了这浪漫的中心。在中国以前的文化中,是不提倡浪漫这词的,至少不是这种属于巴黎的浪漫。在这里,你不须做作,只要像那位老者一样坐在塔下,看着那一对背着巨型旅行包正排队登塔的皮肤略显黝黑的情侣,远处草坪上踢足球的黑人和白人孩子,和头顶那被塔尖和喷气式飞机的痕迹划成若干份的蓝天,就着时而传来的远处街头艺人的音乐和喧闹声,你就尽可以感受那份属于巴黎的浪漫了。
  不过有人说巴黎的埃菲尔铁塔只是堆烂铁,有人说得好些,是一堆灵动的烂铁。
  真正走到这个庞然大物的身下,我更多的是被他的气势所折服,一时没了想法。据说铁塔刚建好的时候,一百年前的巴黎市民用惊恐的眼神看着这个三百米高的参天巨物,和周围古色古香的欧式巴黎完全不成搭配,高喊怪物来了!有很强的抵制情绪。但很快,或许是二战时战争需要的原因,这个原本面目狰狞的怪物在巴黎人的眼中也逐渐可爱起来,也光荣的成为了巴黎的象征。以至于一些老巴黎市民,经常到铁塔下,甘心打发一天的光景。他们也只是坐着,看着眼前如织的各种肤色的游客,时而抬头看看这他们昔日的“怪物”,想想往事,而对自己会心的一笑。巴黎人真的是很会自己改变自己。
  同样的故事也发生在卢浮宫前。贝聿铭先生玻璃金字塔的方案一推出,全城哗然。反对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快要将贝聿铭先生淹没,市民的反应像是有人要硬生生的抢走同样是他们当年硬生生抢来的卢浮宫似的。幸亏当时巴黎市长顶住压力全力支持,今天巴黎又一代表性景观逃过胎死腹中的一劫。
  早就向往卢浮宫,部分原因是因为里面有三个著名的女人。起初我也很纳闷,偌大的卢浮宫,所收藏稀世珍宝何止千万,上至古希腊的众神像,下到历代皇室的珍藏,哪一件不算是精品,也不乏大师级的杰作。可撑台柱的却着实是三个女人:蒙娜丽莎,维纳斯,和胜利女神。世界各地各色的游客云集于此,为的也是一睹她们的芳容。我当然也不例外。在宫内的很多路口,也专门为她们标明了方位,享受着优待。蒙娜丽莎在一个展室的尽头贴壁而笑,画其实出人意料的小,却占有了整个一面墙壁,可以显其地位,也为画前攒动的人头和相机频频的闪光留下了空间。维纳斯则站在一个长廊的深处,长廊两旁大大小小的杰作,此时都只能充当她的仪仗。细看来,其实每个雕像都神态炯炯,似乎真是在尽情享受守卫这位美神的莫大荣誉。残缺的胜利女神雅典娜站在一个楼梯平台上,虽然已没有了面容,但还是能感受到那份逼人的气势,更令人回想起了数年前经典的《圣斗士》。当那个想象中屹立在塔尖宏伟的胜利女神如今出现在眼前时,竟是如此残缺不全,而且空间略显压抑,失望之余,可见在卢浮宫连主角也难免受委屈。卢浮宫是如此之大,宫殿宏伟绵延,收藏了近四十万件展品,虽不乏很多不义之财,件件确都是罕世珍品,令人流连忘返。像我这样匆匆一瞥,只能欣赏到其皮毛的皮毛;但卢浮宫又是如此之小,如此多的稀世之作聚集在一起,原本每一件单独拿出来都能独当一面,如今却挤在同一个屋檐下争奇斗艳,艺术空间就越显狭小。像是吃一盘又一盘的珍馐佳肴,开始的美味可口最终会被油腻所代替。这是富人们的通病,而巴黎在艺术上永远是富裕的。
  最后一天的行程,在诸多景点名胜之中,我们选择了作为孩子最向往的——迪斯尼乐园。说是乐园,其实就是在巴黎城东建造的一座微型城市,只是所有的建筑都是来自大家耳熟能详的迪斯尼动画故事,在其中也难免有梦幻般的感觉。路上又会有身着卡通服装的人物出现,让人想起了国内超市门做宣传的各种吉祥物,但不同的是这里的卡通服装精致很多,俨然就是一个巨大布娃娃——由于是布娃娃,我总有一种冲上去拳脚相加的冲动。另外这里“布娃娃”绝对不会向游人散发治疗疑难杂症的传单,事实上什么传单都不会发,而相反地成为众游人追捧索要签名的对象。像高飞这样的名人总是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只是他那只大手在我本上留下的看上去就是几条曲线的抽象派签名,实在不敢恭维。记得每次迪斯尼电影之前都会看到一缕星光从城堡上空掠过的片头,印象非常的深,当我走进传说中这Sleeping Beauty Castle的时候,第一感觉竟然是狭小,也断定这睡美人及其王子也不是身材高大之辈。

  匆匆一别

  在世界上四个迪斯尼乐园中,巴黎算是规模最小的。但我不禁感叹美国人的文化侵略无处不在,整个迪斯尼乐园就是一座美国城,丝毫没有一点欧洲式的古典和纯朴。美国特有张扬的外观,美国风格的游戏厅和连锁店,美国银行的取款机,甚至连小店铺也只有汉堡和热狗有售,而完全置主人的法国美食于不顾。就是通过这每日成千上万的各地游客,美国人模糊着自己和欧洲实际上很明显的界限,并把自己的文化毫不费力带去了世界每个角落。其实法国人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是很抵制美国的。正宗法国餐馆的菜单上绝对没有可乐这类饮料,有的只是纯正的葡萄酒,和各式各样的香槟,薯条也绝不会出现在法国家庭的餐桌上。不过巴黎的迪斯尼乐园,无疑是美国插在欧洲心脏上的一把文化大旗。或者在美国人面前欧洲真的是英雄暮年,像其他各个领域一样,美国正在把欧洲这个古老深厚的文明按自己的心意一点点修剪,直到它失去原有的面目。事实上,现在世界上又有哪个角落能在美国文化泛滥的今天而不受其左右呢?从你现在正看着的Windows浏览器到当年萨达姆床头的《新闻周刊》,这场文化侵略之战深入到人们生活的每个角落。在我看来,其实美国最春风得意的战场并不是在他们看来有些老顽固脾气的欧洲,而是眼下像青年人般意气风发的中国。这么说当然没有香港正在筹建迪斯尼乐园的缘故,只因为这是中国人日常生活中一个不争的事实,而这个事实的危害性,等它表露出来的时候或许已经太晚了。带着这个严肃的想法,我在乐园的漫天灯火和周围孩子们的吵闹声中迎接了在法国最后一个夜幕的来临。
  短暂的行程在法国注定是要留下遗憾的,还好这个遗憾并不是无法弥补。与法兰西的初次相遇虽然结束了,我幸运的完成了自己的一个梦想,但再次的相见又成为了下一个奋斗的目标。一个新的梦想也随之诞生了,等着我去实现。其实想想,其他事情不也是如此么?



  (完成于此行的一周年,51 Catherine Way, Bat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