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兰西菜单

  作者:flyingwww


去法国之前,对异国的饮食并未有太多的关注。虽然常有人提及波尔多或者勃艮第的葡萄酒;埃佩尔奈的香槟、普罗旺斯的干酪等等,但于我这个不懂法语的人来说,兴许准备一份常用菜单却是适宜的。中法文对照的菜单能保证我按单取食,在异国的土地上不致于窘迫到唇舌无依的地步。然而关键是什么样的菜单才算是常用菜单?

  法国人罗兰·巴特曾经把一份菜单比做一个完整的语言学意指系统:菜肴名称是一个能指符号,与其对应的烹饪出来的菜肴是一个所指符号,而菜单就把用餐者对菜肴名称和烹饪菜肴之间的意指关系充分地呈现出来。但是作为一个法国符号学家的罗兰·巴特还有一个问题没有解决,这个问题的一种可能情境就是:在法国可能会有一家中式餐馆的菜单上写着一个“麻婆豆腐”的菜肴名称,而当烹饪好的麻婆豆腐进入我的唇舌之际,我断然否认说:“这哪是什么麻婆豆腐”?

  恐怕不能把法兰西对中式口味的理解看作一个简单易行的语言学意指系统;兴许,象豆腐、花椒、辣椒这样一些更为简明的能指,倒是更容易在一个准确的意指系统里运用自如。对于一个不懂法语的异乡人来说,更为可行的是抄录一份没有所谓“地域口味特征”的菜单,那菜单应该更像是红绿灯式的交通反射行为,而少一些罗兰·巴特式的缜密细腻与思虑过度。

  翻开一本《法兰西商务指南》的常用法语条目,在字母O的条款下,我抄录下了我的法兰西菜单:

  oeuf 蛋
  oeuf dur 全熟煮蛋
  oeuf mollet 半煮熟蛋
  oeuf poche 水煮荷包蛋
  oeuf sur le plet 煎鸡蛋

  我想,关于鸡蛋的烹饪方式恐怕也无非就是以上几种了;还有什么比鸡蛋更简便营养的食品呢?还有什么能够比鸡蛋作为食物更常用、更基本呢?合上那本罗兰·巴特的《符号学原理》;揣上这份应该是比作为意指系统原理范例更为纯粹的“元菜单”——我的法兰西菜单,就这样离开了我的故乡与母亲,来到了这个曾让我浮思连绵的国度——法国。当然,作为一个不懂法语的异乡人来说,我可以确信的是,在法国的任何地方,我肯定都能吃到我所喜欢的各种烹饪方式的鸡蛋。

  秋季的巴黎,天空云缭雾绕。时常飘落些忽急忽缓的雨珠,倒让那些街头的陌生面孔在行色匆匆之中,更多了些莫名的、模糊的但却挥之不去的异乡的况味。这“况味”在秋雨迷蒙的巴黎恣意漫延,就在我来到法国的第一天,像一个形影不离的密友,陪着我四处游荡。可能游荡的目的倒是次要的,重要的是我一直试图认真聆听:这如密友一般地跟随的“况味”,一直絮絮叨叨,是否在说着些什么。

  沿着塞纳河漫步,“浪漫”做为一个符号是否就会顺理成章地成为叙述的主题呢?“浪漫”并没有迎面走来,倒是有清洁工们用水龙冲涤着街面的落叶。那些贴附着地面的落叶倾刻间被水龙冲走,那渐次浮现出来的地面是否就是在等待“浪漫”的脚步呢?“浪漫”躲起来了,瞧,那些河岸边的绿皮箱子。那些关于巴黎或是法国的材料与记忆就在里边酣睡,而今天这个秋雨绵绵的时刻,她们把自己完全交付给了睡梦。也难怪刚才还一直絮絮叨叨的“况味”,此刻似乎突然安静了下来,只是默默地用一种同情的目光注视着我——“浪漫”可不是一个菜肴名称。

  再往前行,斯德岛上的那个因维克多·雨果而盛名远扬的教堂就悄然进入你的视线。作为文学经典的地理标志;作为旅游指南上的首选线路;作为某种对“到此一游”的狂热纪念;巴黎圣母院给异乡人带来了某种慰藉。然而,我却需要放慢步伐,因为“况味”的脚步似乎沉重了许多,看得出来,她带着些许犹豫——我是来朝圣的吗?我可以被称作一个朝圣者吗?

  “况味”的目光并未直接指向某个著名建筑物——如巴黎圣母院,虽然她不断前行的脚步不可能对高耸的圣母院尖塔视而不见。“况味”是那种不喜欢有明确目的的密友,她只是喜欢游荡,喜欢在异乡游荡,并且对一些细节絮絮叨叨。这絮絮叨叨不是某种可以归纳分析的语言学现象,倒更像是一种亲切的语言情境,让人想起故乡那些唧唧喳喳的声音,比如说母亲常念叨的那句:“这荷包蛋就你爱吃糖心的”。日常主题的絮絮叨叨自然不可与“朝圣”这样的话题搅在一起,“况味”恐怕此刻也要装模做样、整理衣冠,适可而止地念叨些维克多·雨果的箴言或是西欧文学史上的名人逸事,她嗔怪地瞟了我一眼——还要我教你什么是“风雅”吗?夏布多里昂和普鲁斯特的书不就摆在你的书架上吗?

  然而,“风雅”也没能在游荡中翩然而至。没有明确目的的游荡不可能沿着文学史的某部经典的指引,形成某个攻略式的路线,去寻找卡西摩多或者就是去寻找“风雅”。我远远望见了教堂的轮廓——巴黎圣母院的尖塔孑然指向天空;通向圣母院的诺特尔塔姆桥的桥头上也有一个物体昂然指向天空——一个暗绿色的萄萄酒瓶。昨夜的一场欢恋或一次烂醉,把那个情绪的容器遗弃在这圣母院的对岸。那个1970年自溺于塞纳河的保罗·策兰是否也是带着醉意放弃了对生的迷恋,只是把一首首作为生命容器的诗歌遗弃给了我们?“况味”在一旁讪讪地自语:生存还是死亡,始终是个问题啊。当然还免不了故作姿态地补充一句:莎士比亚、维克多·雨果和保罗·策兰可能都在思考这一问题。

  我没有再去搭理“况味”,虽然她部份地理解了文学史,并且熟谙了所谓“风雅”的制造程序。但是她可能完全不会知道作为酒瓶的容器在日常生活中的记忆是怎样地复杂,是怎样地让人思索万千。关于空酒瓶的记忆,我会依稀想起在故乡的童年,母亲常常塞给我几个钢蹦和一个空酒瓶。等我回到家里时,那瓶里装盛的液体有时是咸的、有时是酸的、有时是辣的,而此时母亲常说:“乖孩子,妈给你做了最爱吃的蕃茄炒鸡蛋”。

  旺多姆广场上空,一轮明月清晖荡漾,里兹饭店里杯光筹觞,人声沸扬。“况味”在门口徘徊许久,终于说,她要走了。我执意挽留,她笑着摇头说:“里面有波尔多的索尔泰讷酒,还搭配着佩里戈尔的鹅肝酱,你不会再需要我了”。我还能说什么呢?我只是低声问道:“那么我们什么时候再见面”?

  她微笑着远去,没有回答。她的笑容像里兹饭店那条长长的橱窗走廊一样,作为答案的内涵是丰富的,甚至是令人目眩神迷的。但是,我知道和她约定某个时刻的会面却是荒谬的,因为她不是一个菜肴名称,她不可能在一个对应明确的常用菜单里被指定。

  有些事物,本来就不需要指定,不需要预约,不需要译解,那是什么呢?当我的唇舌与索尔泰讷酒的甜味、鹅肝酱的腥鲜初次邂逅的时刻,我却突然只想尝一口:母亲亲手做的蕃茄炒鸡蛋。“蕃茄炒鸡蛋”——可惜,这也不是常用菜单里的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