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人之美

作者:夜行天涯


那是一个大雪后的严冬,同事第一次经过莫斯科,要我陪他去克里姆林宫。去克里姆林宫很容易,乘地铁到“红场”站下车,爬上地面,向西走一点点路就到了。“克里姆林”是俄语中“城堡”之意,始建于一一五六年,逐渐发展成王公贵族的领地。宫殿群体座落在一个小高地上,也是教堂集中之处。俄罗斯人大多信奉东正教,这种教堂以完美的金色圆顶和精致的镶嵌画为典型外部特征,令人联想,高高在上的教堂,是不是也需要以华丽的外观来吸引普通百姓呢?
  克里姆林宫是一个大型古堡,里面有现代化的党政机关大楼和总统官邸,也是一个博物馆群和历代国宝珍藏地,彼此之间,并没有围墙。总统办公室位于一号楼,与之相邻的是最高苏维埃所在地,左侧驻扎着卫戍部队;教堂、博物馆和老广场对游人开放。克里姆林宫的门票也搞票中票,外国人特别贵。朋友买了票,进入教堂和博物馆参观,我不懂宗教,独自在广场上溜溜达达,看着如织游人的背后,卫戍部队的年轻人正在营地里训练。苏联作为超级大国,苏军在国际军事力量上还是举足轻重的。
  显然,我这种对部队活动的全神贯注,作为一个以游人身份进入克里姆林宫的外国人,很快引起警卫人员的注意。一位身着便衣的人过来,从我的背后,对着我,咕哝了一声,说:不能拍照。
  我转回身,瞧了瞧他。这是一个中年汉子,天气虽然寒冷,但他只穿着西装,温文尔雅,彬彬有礼;但是身材笔挺,双臂微微后背,全力以赴,随时准备出其不意。
  我就想,此人是普通警卫呢,还是大名鼎鼎的国家安全机构“克格勃”?于是,我就问:小伙子们这样的训练,每天都要进行吗?
  他立刻拒人千里地说:不知道。
  游人们摩肩接踵,三三两两,经过我们身边。他们或许以为我们是一对朋友,在这里亲密交谈;其实呢,我们是在默默地对峙。作为游人,处于开放区域,我站在这里,没有任何其他举动,他显然无法驱赶我;但是,我的言语和潜在的姿态,又不能让他放心而去。
  在附近的军官看出了我们两人有问题,无愧于守卫最高权力机构的精锐之师,他是敏锐的,对着自己的部队,做了一个手势,战士们立刻跑出营地,在广场上环绕起来。游人的注意力被他们吸引了,停下脚步,看着这些朝气勃勃的年轻人。
  这些年轻人围绕广场跑了两圈,在众目睽睽之中,踏上教堂前的石阶,排成四列,立定。那位军官走到他们前面,举起双臂,刹那间,年轻的歌喉响了起来,遒劲有力,浑厚雄伟。我正想继续问旁边的中年便衣:这些年轻人唱的是苏联军歌吗,不料,游人们已经加入了这支特殊的歌唱队伍,其中不乏外国人,胸口上戴着各自的国际旅行社标志。他们来自西方世界,言语不通,但是毫无见外,与这些红色战士站在一起,站在教堂前,引吭高歌,直上云霄,以至于有些声泪俱下,幸福无比。
  只有一种什么样的歌曲,才能在顷刻之间,超越国度、民族和意识形态,从军人到普通老百姓,引起他们如此强烈的共鸣呢?


  从此,无论抵达哪个国度,哪个地方,只要有时间,我就去教堂走一走。我对这类信仰一律是外行,也不懂当地方言,更不要说理解当地社会现象。我只是喜欢那里,那里的安全感,一种神圣的力量,来自于古老而纯净的庇护。我喜欢看那里的人,面对他们心中的神圣,在这种神圣下的关怀;喜欢看他们的幸福,写在脸上的幸福,埋藏在心里的幸福;感受他们的宽容,高于普通境界的宽容。神圣的力量也许不能无所不在,心中的平安却存在于每一个感动。
  因此,星期天是丰收的时刻。追随那天籁般的歌声,结识散布在人间的珍华。我聆听着歌声,悄悄推门而入,在后排木椅中坐下,在芸芸众生中,敞开自己的胸怀,放纵自己的情感。
  还是一个严冬的清晨,我在法国南部小镇。这一天中午,我将启程,返回上海。匆匆忙忙地收拾好行李,沿着小径,朝旅馆背后的山坡上走去。清晨时分,教堂小广场空空荡荡,外面停着一辆白色小汽车,一位中年人在旁边摆弄花草。他抬起头,看了看我,给我一个灿烂的微笑,然后,搬起花卉,敏捷地走进教堂。我知道这里的神圣,于是,放慢脚步,不敢像这位老兄那样,步履轻松。教堂里面,打扫得干干净净,殿堂上,灯火燃亮着。中年人把花卉摆在前台前,展开一幅洁净的桌布。旁边光线比较暗弱的地方,还有几位年轻人,摆放花卉和其他物品的位置。显然,他们在布置一次活动,应与圣诞节有关吧。
  我在内心感叹一声,不想惊扰他们,礼节性地走过他们身边,打算打个招呼,准备离开。年轻人是小镇上长大的,非常本分,朝我赧然地笑笑,继续手上的工作。只有一位青年站起来,似乎想与我说什么。我停下脚步,等待他的询问。他就开了口,问:你是哪一边的?
  原来如此。我恍然大悟,连忙说:不,我不是“哪一边”的。无论男方还是女方,哪一边我都不是。我只是一个地地道道的陌生人,不打算成为参加婚礼的第一位客人。
  要知道他们为这个争执,到现在还争执不下。年轻人笑了起来,接着说。
  这是一种喜悦的争执,我回答说。可惜,我看不见这人间的五彩缤纷了。我说了声告别,低下头,默默地,踏着路径,开始思想——今天,某一时刻,一位长年操劳的父亲,在这里,沿着这条路径,要把自己的宝贝丫头交给对方。舍不得啊,也没办法,丫头已经长大成人。
  我抬起头,发现那位中年人站在前方,两排长椅之间,捧着签名册,等待着我。
  可是,我只是陌生人啊?我明白了他的意思,解释说——即便你们邀请我参加婚礼,我也毫无准备,一无所有,而且必须不见则散,现在就得离别。
  中年人捧着签名册,翻开里面的空白纸张,指点着,说,笑着说:就签在这里吧,签在女方与男方来宾之间。朋友,你哪里是两手空空呢?作为第一位嘉宾,让你来到我们中间,这就是上苍的主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