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的秋天(2)

  凯旋门耸立在市中心,车流从它的周围水一样漫过去,又涌过来。我到达凯旋门下时,那儿正在举行一个仪仗队列队仪式,巨大的法国三色旗在中间的门洞里随风飘扬,乐曲奏响了,我相信我现在听到的就是法国的国歌马赛曲。我仰望着凯旋门,这座建筑已经在我的心里熟悉很久了,它让我想起了天安门广场上的纪念碑,就其高度而言,纪念碑要高于凯旋门,但当我站在纪念碑前时,我无法开口大笑,因为那座碑告诉我,这里埋葬着无数的死难者。但面对凯旋门,我觉得法国人可以大笑,因为他们面对的是一座胜利之门,他们为什么不能面对胜利而放声大笑呢。这也许是东西方文化背景的差异,我们总是不能忘记过去,我们去纪念碑是要怀念过去,但我们为什么不能庆祝已经取得的胜利呢。在马赛曲的旋律中,我恍若看到了路易十四、拿破仑、戴高乐,一个个改变法兰西历史的人物从凯旋门里穿越而过,在香榭丽舍大道上策马扬鞭,纵横驰骋。
  凯旋门在渐渐降临的暮色中沉默着。和凯旋门一起沉默的还有我的眼睛。欢笑的是香榭丽舍大道。当我回过头去,香榭丽舍大道就又一次在我的眼里飘逸而浪漫起来。那些黄色的落叶掉在我的头上,我在秋天的巴黎街头行走着,我要去看夜色里的塞纳河风光。
  坐游船走塞纳河能看到巴黎最精彩的一部分夜景。游船很长,上下两层,可容纳上千人。巴黎的夜风已经很冷了,然而我还是坐到了上层,没有任何遮拦,但能看到塞纳河两岸的建筑光芒四射。那些白天曾经走过的街道,看过的建筑全部隐入夜色,以光线的形式再次呈现在我的眼前。从河上看塞纳河两岸,是另外一种视角,看到的也是另外一种景象,议会大厦和卢浮宫的庄重,艾菲尔铁塔的壮美,圣母院的安宁都披上了光的外衣。紧贴塞纳河两岸,比岸线低一层,是塞纳河畔特有的两条河边公路,鱼贯而行的汽车飞驰成两道光线,望着这流动的线条,我想起了一个英国女人,黛安娜王妃的座车就是在塞纳河畔撞碎的,一代美丽的王妃在同样美丽的塞纳河畔香消玉殒。白天,我经过那儿,看到在黛安娜发生车祸的地点附近,有一座金黄色的雕塑,每年一到黛安娜的祭日,热爱她的人们就会到这儿来献花。那座雕塑应该与黛安娜无关,但恰好与黛安娜死去的地点相近,就成为人们寄托哀思的载体了。我在法国的几天里,当地的法文与英文报纸都在大量刊载与黛安娜有关的消息,黛安娜的大幅照片也登在报纸头条,我不知道那几天是不是正好与黛安娜的祭日重合,或者是关于黛安娜之死的调查报告出来了,抑或是黛安娜的管家也要利用黛安娜获取些名利而出书了,总之,这是一个不甘心寂寞的世界,无论是王储或者管家。我在塞纳河上眺望黛安娜生命终止的那个地方,想到了世事与生命的无常。
  夜晚在塞纳河上游弋的除了我所乘坐的游船,还会有水上咖啡厅和餐厅,那是一些比游船还要庞大的船,船舱内放置桌椅,没有灯,点亮的是蜡烛,当游船从这些特殊的咖啡厅旁驶过时,可以看见一对对的情侣正在烛光下,喝着咖啡,或含情脉脉,相互对视,或脸朝窗外,欣赏塞纳河迷人的夜色。这些船也会行驶,只是速度会慢一些,坐在船舱里的人在看河上的风景,我们却在看坐在舱里的人。我望着他们,忽然想,那里面,会不会有一个叫高行健的中国籍作家。这位法籍华裔作家以一部《灵山》的小说获得了2000年的诺贝尔文学奖。他现在就居住在这座城市里,以法文写作,一些特殊的经历为他获得这项国际性的殊荣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他的获奖小说在国内无法被正规出版社公开出版,但是在互联网上,在盗版书商那里,我能够读到他的小说。凭心而论,在以中文写作的作家当中,他不是最优秀的那一部分,如果要以华文小说参评诺贝尔奖,国内比他优秀的作家与作品可以列出很多,但是瑞典皇家科学院的评委们却把这个举足轻重,让中国作家伤透脑筋的奖颁给了他。这真是一个富有戏剧性的事件。当国内的媒体尽量尴尬地保持沉默时,高行健也许正得意地坐在塞纳河的水上咖啡厅里,一边喝着咖啡,一边笑看着岸上的风景。
  塞纳河,浸润了太沉重、太灿烂的法兰西文化,沿着这条河流不停地漂下去,我也许能够寻到法兰西文明的源头。
  离我下榻的酒店不远,就是红磨坊歌舞厅。在巴黎,有很多歌舞厅和夜总会,却只有红磨坊独占鳌头,有着一百多年历史的红磨坊让无数不同国籍的人想去看看里面在跳些什么,唱些什么。在法国境内的高速公路服务区,能够买到内容放宽大胆到极限的色情杂志。这样的杂志在欧洲任何一个地方都能看到。会有哪些人在看红磨坊的歌舞,还会有哪些人在看内容低俗的色情杂志。我可以断定的是,就是在这些人里面,他们也许刚刚从红磨坊出来,转身又走进了巴黎歌剧院。
  卢浮宫、巴黎歌剧院与红磨坊一起,让旅行者看到了一个被多元文化渗透的巴黎。
  我离开巴黎是在早晨。巴黎刚刚从睡梦里醒来,天色尚暗,下着冷冷的秋雨,昨夜的路灯依旧亮着,照着树根下湿透了的,再也无力飞舞的落叶。此刻的巴黎,就像生活在她怀抱里的巴黎女孩,眼神朦胧,沉鱼落雁,性感而精致,却来不及穿上时装,喷洒香水,就这么懒懒地和我告别。
  这就是秋天的巴黎,到处散发着熟透了的,陈腐的气息,像那些遍地的落叶,透着悲怆的凄艳的美丽。
  巴黎,我无法与你相处太久。尽管我知道,我还有太多的人没有来得及拜访,比如福楼拜,比如莫泊桑,比如罗曼罗兰、比如莫奈。当车子驶离巴黎市区时,一个更大的遗憾像一只皮球一样在我的心里漂浮起来,我的足迹没有踩到的,有一个叫巴黎公社战士墙的地方。来到巴黎的人有多少会想起它?法国人偶尔还会想起那场革命吗?他们还会记得一个叫埃仁鲍里埃的音乐家吗?有多少法国人会唱那首曾经响彻全世界的《国际歌》?法国人一定人人都会激情高歌《马赛曲》,但他们一定意想不到,在距离他们遥远的中国,几乎所有的成年人都会高唱《国际歌》。我来到了《国际歌》的家乡,但我却无法找到那堵浸透了鲜血的墙壁。那段历史没有凯旋门,我在巴黎的行程里也没有拜访巴黎公社战士墙的计划,从开始进入巴黎的那一刻起,我就注定要和巴黎公社的战士们擦肩而过。
  但我必须继续我的行程。我敢于肯定的是,巴黎将在我的身后继续她不朽的历史。
  2003-1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