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决之美

  一行固执地倾斜的题字,写在书的前言页眉上。书写者上了年纪,字体扭曲,但是,细细一摸,却是入木三分,笔迹划过处留下的深深凹陷,仿佛一条条战壕。簇新的封面上,是一个古老的题材——三个兵士,互相搀扶着,走过激战之后的战场,古黑体遒劲地凸现出书名:《兄弟连》。
  题字赠书的朋友已是花甲,说起五十多年前的二战,仍然记忆犹新。他来上海访问,要参观一大会址,在那里,他认真地看着,多次被管理员教育,不要企图抚摸展品,更不能拍照。他还絮絮叨叨着企图找一个上海人民反抗日本占领事迹的博物馆,当年他参加对日本的轰炸,现在,真想亲眼看一看上海对那些历史的回忆。
  一般说来,战争题材的书籍充斥着仇恨、血腥和杀戮,还要证明自己的正确与合理。《兄弟连》截然不同。书中说:这是一次对武器、毅力和国家制度的考验,以纳粹的最佳对美军的最佳,德军占尽优势。无论是战场上的事实,还是这一事实所昭示的道理,都可谓是史诗般的经典。
  在所谓的史诗般经典中,作者极其平静地记录了一支普通连队,字里行间,洋溢着对敌人的赞美。在这场战役中,没有未受伤的人。一位美军士兵写道——在战争岁月里,我最为担心的是所有这一切都没有什么实际的意义,现在这种担忧仍然伴随着我……如果那些日子对我将来的生活没有积极影响,那么付出的艰辛根本不值。
  所谓军队,仿佛网络。在这里,哈佛和耶鲁的毕业生与山里人、农民和渔民建立了最亲密的关系——这就是,战友关系。战争把没有共同点的人拴在了一起。若在平时,他们彼此既不会喜欢,也不会讨厌,他们压根儿就不会互相认识。
  正是在这些不相关的人群中,他们结交了最亲密的朋友,充分享受认同感,包括对敌人的再认识。即便德国战败,美军大踏步朝着德国深入,到处都是败下来的德国兵,所有的道路被雪封着。但是,两军外观上的鲜明差别绝不亚于数量上的悬殊对比。胜利者看上去懒散、军容不整,纪律松散,败军看上去倒是一支精锐之师,有令人过目难忘的军容和良好的纪律。美军连长回忆道:德军和奥地利的平民看到第一支到达该地的美国兵时一定很惊讶——怎么会输给这帮年轻人?
  连长检查德军营地和厨房的时也发现,一切仍然井井有条。列队投降的德军队伍如同接受检阅一样军容严整、衣着笔挺,情况良好。厨房秩序井然,炊事兵正在做土豆汤。
  一位中尉回忆道:他当时负责清理和释放俘虏。一个德国高级军官请求在释放前对他们说几句话。军官告诉他们——德国战败了,但他们都曾是优秀军人,他为他们感到自豪。他们应该重返家园,重建自己的生活。他还说,德国的重建需要他们每一个人的力量。军官讲完后,那些德国人报以响亮的欢呼,然后,动身离去。
  其中的一个俘虏便是大众汽车的设计者波尔彻。
  这使我产生了强烈的欲望,什么时候,沿着这条战役的地带走一走,看看书中那些事情发生的场景,那些顽强的敌人,那些顽强的生活。书中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美军士兵多次记述道——每当残酷的战斗结束后,他们迫不及待地喘息,甚至还没有摆脱恐惧,德国士兵已将战壕附近打扫干净。直到德国宣布投降,放下武器的德国军队仍然一如既往,整理自己的断壁残墙。
  放下武器的一刹那,德国已经开始重建。
  我没有能力跑遍整个欧洲,但是,即便在最发达的欧盟国家内,在我的印象中,德国也是公认的最有礼貌,最有秩序,最守时间的国家。二战是残酷的,不过,德意志民族的声誉并没有受到太大损伤,恐怕这就要归功于德国人的兢兢业业,一丝不苟。德国是一架质量卓越的发动机,骨子里物美地结合着黑格尔的哲理、赫贝的力量、歌德的浪漫、贝多芬和瓦格纳的美妙,只不过被一个人错误地发动了。
  经常在有关法国的游记中看见评论说,在法国不要讲英语,那些法国佬很是自大,就是会讲英语,也不肯讲。
  我觉得这样的说法至少对我来说不是很灵验。法国人还是努力去说英语的,只是他们爱面子,觉得自己说不好;德国人呢,恰恰相反,许多人能够讲很好的英语。在德国旅行,经常会遇到德国人会含笑问候,用英语问候,是否需要帮忙。
  德国人对陌生人的热诚是令人感动的。许多时候,我仅仅是拿着相机,欣赏眼前的风景,回想这里发生的故事,感受战场的余烟硝味,许许多多的德国人便会走过来,微笑地问道:要帮忙吗?
  不用,我连忙说。
  要我帮你给你自己照张相吗?德国人会接着问。
  不用,我说。
  那么,我能帮你什么忙呢?德国人继续会问。
  告诉我某某路怎么走吧,我说。这个很简单。
  那不简单,德国人说。他们会接着说——你会迟到的,如果你没有理解,应该这么走,再这么走,再再这么走——算了,你会迟到的,不如让我带着你,一起走。
  在德国,我不懂当地的语言,但很容易找到伴侣——只要想找个伴侣,我就在街边停下脚步,故作彷徨;很快,就会有人奔走过来,援救我——请问,先生是不是迷了路?我能不能帮个小忙?
  《兄弟连》中说,经过残酷的战斗,即将攻入德国时,士兵们被告知不要相信任何德国人,“不友善”政策禁止战士与德国平民亲近。但是,战士的亲身感受恰恰相反,他们钦佩与他们对决的德国军人。
  在激烈的战争中,许多人加深了对德国人的仇恨;而另外许多人则喜欢上了德国人。当他们进入德国后,他们很快发现,如果和法国和英国盟友相比,他们更喜欢更愿意与之相处的居然是敌人——德国人。因为,他们亲眼目睹:在德国,每个人都在工作,都在劳动,虽然国家政体出现了真空,但普通老百姓没有逃走、变乱和气急败坏,自觉自愿地,留在原来的位置上——士兵清理瓦砾,农夫填平弹坑,妇女和小孩仍然上教堂做礼拜。他们整洁、自爱,富有进取心。德国因此只不过是一只受了伤的老虎,舔着伤口。失败是暂时的……
  失败是暂时的……这是现在作者记述下来的话。如今,德国已经无可置疑地重新成为世界七强之一,但是,当这支部队终于攻入希特勒的老巢——鹰巢,在富丽堂皇的“总统府”里胡作非为时,这个世界上,还有多胜利者能够达到这些普通战士的认识呢。

  如今,德国仍然是平静的,平静得仿佛渺无人烟,空气洁净的,河流透明,甚至街道上都是一尘不染的,在明媚的阳光下,分外幽静。看得出来,这些鹅卵石路面经过多次修补,或许,许多修补就出自战争结束后的人们之手。至少,我相信,这些街道、甚至修补过的墙壁里,还深深地嵌刻着弹壳残片、浇注着鲜血和生命。
  我坐在街边的咖啡座里,喝着咖啡,翻阅着《兄弟连》的书页,不知为什么,就是读不进去,只是在想,持续地想,有那么一位上海老人,长期奔走呼吁,希望日益繁华的南京路步行街上,能够保留一点“五卅”的原籍,起码不要称它为“时代广场”。我抬头端详,只是在想——在这里,每一个店招都是那么古老,却又熠熠生辉。他们频繁地经历过战争的炮火,见证过德国的失败和耻辱,但是,又是什么样的人,怀着什么样的心情,会爬到那么高,仍然把他们擦拭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