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恩河畔

  在欧洲的几条河流中,最著名,流域面积最广的大约要算多瑙河了。但是,奥地利人将“蓝色的多瑙河”演绎得太完美了,以致于让人觉得,多瑙河就是奥地利人的。多瑙河流经德国,与莱茵河、易北河一起串起了德意志大地。
  然而,当我乘坐的波音747客机降落在法兰克福的美恩机场,我才发现,在这座欧洲负有盛名的金融与会展中心,还有一条河流叫美茵河,它静静地穿过法兰克福市中心,由此溯流而上,它便与莱茵河相交并直达马克思的故乡。在我的记忆中,莱茵河就是德国的母亲河。
  美恩机场是世界十大空港之一,也许是建设年代比较久远,候机大厅显得十分拥挤。国际航班旅客入境要经过两道验证手续,刚下飞机就需要查验护照,到海关入境处则要再次查验护照以及代表团的邀请函,并将代表团名单与护照一一对照。我们的邀请方是德国著名的《明镜周刊》,但海关人员似乎并不在乎邀请方的身份,而是认真查看每位入境者的护照是否与邀请函上所列的名单相符。
  接待方对航班的延误很有些微词,虽然没有明说,但反复强调他们所雇的意大利司机一天只能工作十二个小时,不然,就会受到相应的处罚。大巴在法兰克福市内行驶,街道上车辆已经十分稀少了,尽管还只是当地时间的晚上十点多钟。车子在驶过美恩河上的一座大桥后,停在一家中餐馆门前,这座名叫“紫园”的中餐馆看上去很有规模,房子有一个非常宽敞而高大的餐厅。
  法兰克福只是我们的一个过路城市,没有公务,但为了领略这座德国重镇的风采,我们在次日上午匆匆浏览了市容。法兰克福市政厅是典型的欧式建筑,类似风格的建筑在德国随处可见,这是我到达欧洲后见到的第一幢哥特式建筑。站在美恩河边,两岸的绿树红墙平静地沿河流曲曲弯弯远去,为数不多的高楼散落在明净的天空下。金黄色的落叶铺满了街头,它们中的一些枯萎了,另外有一些刚刚从枝头凋零,这是欧洲城市与乡村最美丽的一景,这些落叶从不打扫,它们落在树下,深入泥土渐渐腐烂,成为它的母体最好的营养。我走在法兰克福的街头,偶尔,会有一片黄叶飘到我的肩头或头发上,那些叮当作响的有轨电车从我的身旁驶过。当我穿过马路时,我发现在一些红绿灯的柱杆上,会有一个供行人触摸的装置,当路上的车子较少时,行人可按这个装置,红灯就会变绿,这为行人提供了过马路的便利,特别是在晚上,当红绿灯刻板地按设置的时间一成不变时,行人就可根据需要随时按动那个红绿灯。
  在法兰克福,经常能听到这样一个真实的故事,市长为了补贴家用,利用休息时间去给别人家掏烟囱。也许,在我们的国家,要找出若干个这样做好事的市长不会太难,但要找出是为了多些家用的钱去做这样的体力活的市长,一定非常困难。与这个故事的情节有些类同的是德国总理施罗德。据说这位因为几次离婚搞得经济拮据的总理,自驾一辆便宜的小车,只有在上班时间内才能动用公务车。出国访问,若是家人想要随行,这种随行又不是在计划之内的,那么总理家人的机票等费用就得自理。所以就会发生这样让中国人看来哭笑不得的事情,总理家人自购机票前往目的地,与乘坐专机的总理在那儿会合。如果按照我们的思维方式,我们会觉得这样做即使不荒唐,也是浪费资源,一架专机,是不在乎多坐一个或几个总理的家人的。而且,施罗德贵为一国首脑,就算让妻子儿女搭几次顺风机,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然而在德国,这样的想法得不到民众的认可。
  如果说一开始我对这些故事不太以为然的话,那么在随后的几天里我所见到的一些事情,让我相信,在这个国家,普通百姓生活的是很有尊严的。一个从政府首脑到市长都懂得自律的国家,他们的百姓一定是幸运的。
  从法兰克福到德国北部城市汉堡的高速公路也许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高速。几百公里的高速公路两侧,是望不到边的绿地与树林,那些树种是经过精心挑选的,一棵树上会呈现数种色彩。树林的种植也颇具艺术匠心,有纵横成线的,也有依坡而造的丛林,正是深秋,集中在一起的农庄与彩色的丛林相映,缓缓起伏的低坡上,因为视线的缘故,绿地与蓝天相接在一起。有时候,在连片的绿地中间,会突然出现一棵,或者两棵独立的树,它们在我的视觉里显得十分夺目。行驶在这样的高速公里上,油画般的感觉扑面而来,视线没有任何障碍,眼光投向的每一个方向,都是德国乡村美丽的景色。如此美景,将法兰克福与汉堡连绵成一片色彩斑斓的世界,所有的汽车与司机都成了这条高速流动的点缀。在高速公里的两侧,偶尔会出现一个湖泊,湖水清澈,停泊着数百条带桅杆的游艇,湖面上倒映着蓝天白云和岸边彩色的树林,与远处的草坪相互映衬,自然与人力的和谐在这里美到了极致。
  在德国,我发现,原来一条高速公里也是可以打扮成这种样子的,它以这种生态之美的姿势见证着人类文明的另外一种表现形式。
  在高速公路旁的服务区,不追求面积的庞大,设计精致。如果纯粹是为旅人提供餐饮的服务区,则更体现一种田园牧歌式的氛围。一些餐馆的就餐处会设计成玻璃房,房顶和墙是透明的,坐在屋内就餐,就可见屋外的天空和树林。
  在沿途的商店里买矿泉水会加价25欧分的押瓶费,然后到下一个服务区拿空瓶去退费。这样做看起来是增加了旅人的麻烦,但其实是为保护环境做出的特别措施。这也是我能够看到那么洁净的城市与乡村的一个重要原因,因为随着欧盟的开放,涌入欧洲的人会越来越多,他们中的很多人来自环境污染严重的国家,他们缺少严格的环保意识,如果没有这些杜绝污染的措施,要保持这样的生态是很困难的。
  汉堡是德国著名的港口城市,也是音乐家门德而松与勃拉姆斯的故乡。阿尔斯特湖位于汉堡市中心,如果站在湖畔,找一个好的角度,会发现,这里能看到欧洲最典型的城市风光,湖水、树木、古老的房屋与远处市政厅、米歇尔教堂的钟楼连成一片,但远近高低不同,加上阳光不同方向的折射,呈现在眼前的是一幅中世纪浓墨重彩的油画,漫步在湖畔,来到欧洲的感觉就显得非常真实了。
  汉堡市政厅的建筑十分壮观,哥特式建筑的一个重要表现形式是外观的艺术美。市政厅依旧在运转,政府工作人员包括他们的市长就在这幢楼内办公。市政厅向游人开放。我走进大楼底层,门口没有穿警服的守卫,只在进门处有一些类似于传达的工作人员坐在那儿。然而他们的作用好像更多地发挥在参观的游人身上,因为不断地会有一些游人向他们打听一些事情,对于每一个向他们询问的人,他们都会不厌其烦地给予必要的解答。我站在汉堡市政厅的大厅中央,想起了我们的市政府,我还没听说中国哪一个市政府是向市民开放的,在每一座市政府大门口,都会有持枪的武装警察守卫,每一个进入政府办事的人都需要出示相关的证件,然后逐一登记。至于普通的市民面对市政府大门,大多只能望而却步。对于名义上为市民服务的政府办公机构,对于绝大多数的市民来说,充满了神秘与威严,他们不知道里面都有些什么人,也不知道那些他们不知道的人每天都在做些什么。
  无论是在法兰克福或者汉堡,行人过马路时,行驶中的汽车会很自觉地礼让行人。我在汉堡街头见到了这样一个场景。当时,我正站在路边,看见一列车队从我的左侧缓缓驶来,前后都是警车,从车头两边插着的两国国旗,可以看出这是一个外宾车队。但它没有鸣警笛。就在车队快要经过我的身边时,突然从马路对面窜出了一个老者,我无法判断这个老人是德国人,还是到德国旅行的外国人,我正在替那个老者焦急,车队却停了下来,等待那个老人从容地穿过马路,再继续行进。在老人走过开道车时,一个更让我吃惊的动作发生了,坐在车内副驾驶座位上的那个警官很自然地举手向老人行了一个礼。车队远去了,我站在那儿,就有些发怔。我想起在国内,在我生活的城市里,也经常会出现这样的车队。每当车队需要经过时,沿途都会有交警事先在那儿,路面也会实行交通管制,其他车辆和行人都会要求在原地等候。数分钟后,听到警笛呜哇呜哇地一路刺耳地响来,一列车队飞速通过,在人们无奈而气愤的目光里绝尘而去。
  我在汉堡街头看到的这一幕,也有可能是个例,或者,这列车队已经完成了公务,正在返程之中。但是,即便如此,也足以让我对那位向穿过马路的百姓敬礼的警官肃然起敬了。
  在汉堡,除了像米歇尔教堂这样比较完好的教堂以外,还有一座用铁栅栏围起来的,看上去稍显破旧的教堂。其中一座叫凯撒的教堂气势宏伟,但已经不对教徒和游人开放。对于这座教堂的存亡,在汉堡还有过一场争论,一方认为城市在战后重建,这座被二战炮火损坏的教堂也应拆除重建。另一方认为应该拆除。争论的最后结果是采取了折衷的方式,以原样将它保留下来。类似的教堂或建筑在柏林和其他城市还有,这些战时遗留下来的建筑,是二战的见证,它让德国人时刻不会忘记那场由他们发起的战争给欧洲人带来的灾难,这也是德国人在战后能重新获得世人信心的重要原因。
  我在德国停留的时间不长,对于这个国家我更多地知道的是一些这样的人物,歌德,希特勒,马克思。德国人还会记得那个大胡子的智者吗?他曾经预言的腐朽的必将灭亡的资本主义制度正在越来越成为这个世界普遍的政治制度。他理想中的社会主义曾经照亮了整个欧洲大地。但是,柏林墙倒塌了,社会主义的东德投入了资本主义联邦德国的怀抱。东欧的社会主义似乎在一夜之间就消失了。社会主义在欧洲,在马克思的故乡土崩瓦解了,灭亡了。马克思一定没有想到,那么美好的理想社会竟然会被现代工业文明的发源地所驱逐。
  莱茵河流淌着马克思的思想、智慧和灿烂的理想。我无法逆美恩河而上去寻找马克思的墓地了。但我坚决地相信,即使德国人忘记了马克思这个名字,也无妨,因为莱恩河一定会记得。我这个远道而来的东方人也记得。马克思在地下有知,看到他的故乡变得如此美好,他也会笑的。在我的国家,很多经历过战争岁月的老者都会把去世说成是去见马克思。我想他们所要表达的无非是这样一层意思,他们是社会主义坚定的信仰者。然而我更倾向于他们能在活着的时候到马克思的故乡来看一看。这片土地很美,适合生命繁衍,也非常适合安妥死去的灵魂。
  我在阅读马克思、恩格斯合著的《共产党宣言》时没有想到,我会来到德国。我记得这本薄薄的小册子扉页上有一句口号叫“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我眼前的德国找不到明显的无产者,他们很富有地生活着,而那些倒霉的无产者正在受着政府的救济。倘若我怀揣《共产党宣言》来到它的故乡,找不到愿意联合的无产者,那么我只好在德国的街头无声地哭泣。
                 
  2003-10-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