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左岸匆匆走过,在左岸慢慢生活

  “左岸”就像是一句空空的标语,被越来越多次地使用与喊出来,尤其是在上海这种极度慕恋巴黎的城市。
  当我此刻正要下笔描述左岸的巴黎时,心里很有一种亵渎的嫌疑;那里的黄昏是金黄与蔚蓝的,那里的雨天是不需要撑伞的,那里买烤肉的希腊人的眼神是有影射力的,那里的儿童是从斜斜的坡道上、追着一只甲壳虫滑下来的,而无论怎样,任何对此的描述都将是笨拙和多余的。
  这时候,假如让文字成为某种画面的解说,把语言当作某种视线的旁白,倒可能更好些。那么,就请这样阅读吧。

  最爱的马路
  巴黎的各种路名和地区名称都来历深远,比如蒙田大道(Avenue Montaigne)和中央菜市场(Les halles),都有可能让人在听到后发生一秒钟失神的情况,因为从书里看来的知识大都无法兑换成彩色的现实生活。
  在左岸,我对之最有感情的路有两条,蒙帕纳斯大道和蒙帕纳斯街。因为那时我们就住在两条路的交叉口,而那段日子的生活,就像略萨在小说里所描述的,“走……不停地走……彻夜行走”。
  记得,第一次来到蒙帕纳斯,是在对巴黎和左岸未有任何预感的状况下,走出了Vavin地铁站,从阴影中一下子献身于巴黎少有的灿然阳光下,而那就在左岸、蒙帕纳斯大道、西蒙涅·德·波伏娃的诞生地对面。地铁站出口,几名罗马尼亚女子在贩卖百合花,她们说的法语喉音强烈,跟巴黎人口音的差别有点类似于蒙帕纳斯大道跟蒙帕纳斯街之对比,一个宽阔直达,一个上下起伏却幽静深奥。
  从Vavin站出来,沿着大道走,先遇到有名的啤酒馆Dome Brasserie,入夜时分里面总会坐满上了年岁的绅士和淑女。它摆放在侧门口的海鲜台是吸引人眼球的事物之一,简直堪称《图解法语海鲜词典》,为此我们特地进门预定了桌子,但那股恼人的老绅士拘谨风格,严重地吓住了散漫的我们,只好再往前走,去了更为著名、但风情松散得多的La Coupole咖啡馆。
  只要讲几个前常客的名字,La Coupole的样子就会兀现出来,他们是萨特和西蒙涅·波伏娃、波兰导演波兰斯基。夸张一点讲,在大约10%以上的“巴黎题材”法国电影里,你都能找到这家餐厅的内景或或远景或店招特写。电影《巴黎的约会》,导演是以拍摄巴黎为使命的伊力·侯麦,第三个片断结尾处,男主人公青年画家独坐在La Coupole靠窗的位子喝啤酒,无望地等着失约的瑞典籍女友。风格很左岸,也很蒙帕纳斯。蒙帕纳斯曾是艺术家密集的地区,而La Coupole则是密度更高的场所。我们不懂艺术,辨认不出餐厅里各有名堂的画幅,但却甚爱其间的美味和喧嚷,可见,艺术和美食可以共存却不必沟通,它们有可能形成平起平坐的关系。
  继续往前,是一家Tabac。法国的香烟店都叫Tabac。这家店门口总在晚上会隔三差五地排很长的队,一律的年轻人,我们也知道法国年轻人的耐心好到顶点,他们会为了看一场电影而去排几个小时的长队,但是走来走去路过这支长队,总觉得怪异,耐心再好也不至于为了买一盒普通的烟而一个多小时跟着一支无聊的长队蠕蠕前行吧。在进去买了几次电话卡之后明白了,那是在排队买彩票。相信彩票的人基本都相信命运。法国人狄德罗写过“世事都早已在天上写就”,而博尔赫斯则在《巴比伦彩票》中做出了更合理与有趣的推断。这些话放到巴黎右岸去说就太故弄玄虚了,而在左岸却没关系。
  接着就到了蒙帕纳斯街,路口的石墙上钉着巴黎最显眼的蓝底白字路标Rue du Montparnasse。街口的一幢小楼就是我们住过的地方,每天从这里出发,夜半再回到这里,有点像临时的家但又绝不是。这条街坡度向上,而这种带斜坡的碎石路,恰是我们梦寐以求的属于欧洲的狭窄的街道。也许,这样一个偶遇的住处正是梦寐以求的。
  穿过蒙帕纳斯街,有一家高蒙影院。仅仅是Goumont这个词,就会令生长在计划经济时代的我们心神悸动几下。从前在上海,换三辆公交车去新光电影院,只为看一部高蒙公司出品的片子,一边吮着手里三毛五分钱买的紫雪糕,一边企盼着法国风情的洗礼。所以这一家连门把手上都蚀刻着Goumont字样的影院,怎不叫人像“赵家的狗”那样多看它几眼?
  街口的一家面包连锁店是包括我们在内很多人解决早饭的地方,然后就下到地铁站里去,开始行色匆匆的每一天。这是一个大站,站名是Montparnasse Bienvenue,地底下很大。我们总是从这一站出发,而回来却坐到Vavin站下,大概可以称作冥冥的习惯吧。
  再向西南方向走,便是既著名又丑陋的蒙帕纳斯大厦,在如此坦然的蒙帕纳斯区,这座大厦显得过高并且过黑了。但也只有登上这个丑东西的顶楼,你才能眺望到巴黎的全貌:和谐、高傲、成熟当然还有美丽。这大概也是大厦仅存的功能了。

  永远的索邦
  其实想讲的是拉丁区,雨中的拉丁,有索邦大学的拉丁,天黑以后的拉丁。
  在左岸不同的区域行走,需要事先找对情绪。有的要激扬上进,比如去圣日耳曼区,那里的奥西美术馆、双叟咖啡馆和花神以及艺术家桥等,都过于出名了。这时,便要你用自己的激情去荡涤它们,就像惊涛拍岸那样,只要你的情绪始终如惊涛,总会见到不俗如白日烟花般的水浪。
  但是去拉丁却正好相反,要平静,最好带一点出世的无欲无求。因为那里跟人的精神世界本身太般配了,于是就尤其容易心潮起伏,但脸上却不滑过一丝表情,这种分裂表征可延伸出两种极端的行为:要么呆在某条叫“猫钓鱼”的街角一动也不想动;要么就马不停蹄地穿街走巷,哪怕0.1秒钟也不愿浪费了。所以,在异常些的天气去拉丁,满足感要远大于风和日丽的日子。因为我们虽然只能算是过客,但也绝非浑身都是好奇心的游客。
  下雨了,巴黎的雨总是一阵一阵,眼睛被雨水迷蒙了,脚却从双桥下来明确地踏上左岸。下雨的时候看出去,拉丁区的每一条街巷都在雨中。这是一句废话,但却是极真实的印象,一切事物都像这一样,越美越假。
  这时在路口找一家典型拉丁区风格的小咖啡馆,坐个靠街的座位,看看雨中一个身披亮黄色雨衣的少妇推着一辆深蓝色童车经过,眼里只有稳妥而满足的笑意;套着透明雨罩的童车里,金发婴儿不遗余力地啃着一辆红色玩具车。然后,雨停了,然后,拉丁便陷落在一种雨后独有的灰色里。于是,拉丁成了此时最唯美的去处。
  此外,周末的傍晚也是缓缓走过拉丁的好时段。在香榭丽舍、在Bon Marche、在中央菜市场,总之越世俗越好的地方厮混掉一天的四分之三后,时钟接近下午六、七点钟,双腿便迈向学士路。天还很亮、很蓝,但索邦大学的落地门内,已经透出金黄色的灯光来。迎面两个少年踩着滑板从斜斜的坡道上下来,速度之快堪称转瞬即逝。索邦跟所有其它巴黎建筑相同,白色泛黄的石墙宽阔而威严。在绕场一周之后,天终于暗了下来。索邦门前的小广场上,喷泉总是十分汹涌,而边上的餐厅里也总会有几个教授和学生在吃饭、低声地说话。紧靠着喷泉的小径上有家极精巧的旅馆,而我们竟会一直不厌其烦地互相叮嘱道,下次一定要来这里住一晚。因为广场上的那些喷泉真的是汹涌,汹涌到你想抛开世事,只一味地盯着它傻看傻看的地步。
  夜半了,夜半的拉丁即便安静,也会在各个角落里冒出窃窃私语得厉害的学生来。夜半的先贤祠上恒定地打着三束追光,深蓝深蓝的,逼着你想起安葬于此的伏尔泰、雨果和卢梭。蜷坐在门前的石阶上,或是平躺到对面的广场去,无论怎样,都会被笼罩到一种神样的光芒里,这会不会是伟人灵魂之光芒的所谓折射或反射呢?可是,假如大白天去先贤祠是绝无可能有这体验的,最多也只是怀着景仰的心情去晒晒太阳而已。
  然后就可以去小雅典附近的餐饮区边走边唱、边吃边喝了。那里的狂欢气氛总是在游客退潮之后才莫名升腾起来。希腊餐厅的烤肉及其厨师的狂放眼神令人感觉暧昧而且安慰。每个饭店都在门前放上桌椅,而巴黎人也正习惯于在尽可能显眼的位置落座。天凉的时候,店家会在每个露天座位边放上效果上佳的暖气灯,于是,整条街都暖洋洋、金灿灿起来,而人们互相之间的问候语也从bonsoir,bonsoir向bonnuit,bonnuit过渡,因为夜越来越深,到午夜一点,地铁也停止运营了。每次去拉丁都有点乐不思蜀,弄到最后,每次都要疾速地去赶最后一班地铁,狂奔的时候人人都带着一身酒气与烟气,但肯定没有丝毫的仙气,也从来没人会在这种上气不接下气的时候做作地想起特吕弗的电影,而它的名字就叫《最后一班地铁》。

  右岸是用来看的。
  而左岸是用来走的。
  右岸是拜物的。
  而左岸是用来激情生活的。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