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陌生人

  在国内,对待陌生人很好办。只要不理他们就行了。
  在法国却不行,不理睬别人是不礼貌的,哪怕是对待陌生人。记得在国内的时候,丈夫总是很认真地和每一位陌生邻居打招呼问好。弄得人家总觉很唐突,而他却还忍无可忍地责备我不和邻居们打招呼,认为我是个“毫无教养”的人。我却愕然:我干嘛要和他们打招呼,我又不认识他们。
  等到了法国,才知道,原来,陌生人间也要相互打招呼问好的,否则就是不礼貌。在路上,与陌生人迎面相逢,一定要道声“您好”,否则,就是失礼了。特别是狭道相逢时,这个招呼是一定得打的,否则就是“没有教养的人”。如果碰上和陌生人独在一处时,就得多说些关于天气方面的废话了。法国人觉得只要两个人在一起,就应该尽量找出些话题来聊聊。
  在我这个“老外”看来,法国这个民族的人多少有些奇怪,他们总是在街上逢人就说话,全然不顾对方是谁。在中国,对“老外”,我们一般是不会用国语和他们交谈的,因为他们可能根本听不懂。但是,法国人可不管那个,他们是逮住人就说法语。法国人大都有这样一个理直气壮的想法:到了法国,不会说法语,您干嘛来了?法国人这的种特性,一是因为他们太以法语为自豪,认为人人都应该会说这种“高贵的语言”,二是因为,法国是欧洲最大的移民国家。所以,他们见惯了“老外”,已经不把“老外”当做老外了。
  因为这样的习俗,在法国,我总是经常和各种各样的陌生人“发生关系”。走在街上,总有许多陌生人上来就和我叽里咕噜地说法语,全然不顾我这个“老外”是否能听明白。有讨钱的、有讨烟的、有探路的、有问时间的、有借火的等等。其中,问时间和探路的是最常见的了。法国人大概是世界上最痛恨戴手表的人了,所以,每次我在市内逛上一个小时,就有可能碰上7、8个人上来向我问时间。这个民族的人是如此厌恶循规蹈矩,不愿意墨守成规,所以他们不喜欢戴手表。这倒也正常。可是,碰上向我探路的法国人,这就让我想不通了。在国内,我相信是不会有哪个国人要向一个外国人探路的。但是,法国人偏偏就喜欢干这种让我觉得奇怪的事。
  有一回,我走在路上,迎面走来一个中年女人,拦住我就说:您好,夫人,请问去联合广场怎么走。听她的口音,是个本地人。我心中暗自好笑:她难道就看不出来我是个“老外”吗。黑头发黄皮肤不已经清清楚楚地说明了这点吗。我因为也不知道联合广场的位置,所以决定和她开个玩笑,就说道:太巧了,夫人,您的问题我也正在找答案,如果您能告诉我联合广场在哪里,那该有多好呀。她听了哈哈大笑起来:您可真幽默,夫人。我也笑笑,真心诚意地回答她:谢谢,不过,您比我更幽默。
  一个当地人要向一个老外探路,不是幽默是什么?!
  有一天,从市内回家,好不容易等来了公车,累极了,我一上车逮住一个空位置就坐下来了。等缓过劲来时,我才意识到我的选择是一个错误。因为我的对面还有一个可以坐人的座位。这样,万一来个人,我将会面临着说废话的危险。正想起身换其他位置,可却为时已晚,对面已经来了一位中年男子。这个时候起身换位置多少有些失礼,就只好硬着头皮坐着了。他还没坐定就开始和我打招呼了:您好,小姐!
  您好,先生。不是小姐,是夫人。我也赶紧回应他,并学着法国人的习惯纠正他。在法国,只要没有结婚,甭管多老,都可以心安理得地被人称为“小姐”。如果已经结婚,无论多年轻都要被称为“夫人”的。被不知内情的人弄错了称呼时,自己一般是可以提出纠正的。
  夫人,天气真热呀,您看政府真是混蛋呢。他们要修路,所以就把这里当成临时的候车亭了。可是这么大的太阳,他们也不考虑给搭个遮阳避雨的东西。我倒是不在乎的。我一个大男人怕什么,但是,这对年轻的妈妈和孩子们就很糟糕了。您说,这要是下雨了,年轻的妈妈和孩子们该怎么办呀!他一坐定就开始愤愤不平地抱怨开了。
  是呀,是太糟了!我附和道,我太累,谈兴不浓。怕他变得没完没了,我赶紧打开手中的水喝了起来。希望能打击一下他说话的热情。
  哦,您喝水您喝水吧,对呀,夫人,就得多喝水,您必须得在感觉到口渴之前喝水才好的,不能等到口渴了才想到要喝水的,如果渴了再喝水已经太晚了,那说明您的身体已经脱水了。您知道吗,我是一个儿科医生,人体是不能缺水的,特别是孩子们,您知道,我可喜欢孩子了……他一个劲地说个不停,我虽觉得烦躁无比,却也无处可逃。必竟,他就和我面对面地坐着,我也只能“礼貌”地应付着他。一般的法国人,如果看到对方聊兴不浓,就会自动闭嘴了。无奈,这个家伙太喜欢唠叨了,一个劲地说个不停。我忍无可忍,提前一站下了车,我宁可多走一站也不愿听他唠叨下去了。
  下了车后,我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我被法国“奇怪的礼节”折磨了整整15分钟。
  这些法国陌生人,对我而言,都是萍水相逢,过后就忘了。但是,有一个法国陌生人却让我永远都难以忘怀。
  那是我刚到法国,生命处于某种低潮中。每天早上,丈夫把我送到学校后,就开50公里的车跨省上班去了。初到这异国他乡,一切都是新的。一整天,我得自己去面对新的生活和对付自己。总有一份说不清的失落和寂寞。那段日子里,我几乎怀疑和否定我所有的生活和选择,感觉很压抑,我渴望有一个出口,偏偏又找不到出口。
  每天下课后,我都准时坐5:50分的班车从市内回家。每次上车后,我都特意挑一个独处的安静位置。那段日子里,我厌恶和任何人交流,无论是亲人还是陌生人。那天,有一个大约40左右的男人走到我的面前,用手对着我比比划划,把他自己的嘴角往两边一拉,意示我笑一笑。原来他是一个聋哑人。这陌生人看出了我的落寞,使我顷刻间便对他生出了几分好感。对他着淡淡的一笑。他咧咧嘴开心地大笑了起来,兴奋异常地对着我不断“指手画脚”。我对他摇摇头,表示我不懂“手语”,也表示我不想交谈。我偏执地认为,语言尚不能彻底交流,手语交流就更是一种扯淡了。不想,他没有因为我的拒绝而放弃,相反,却坚持不懈地和我“交谈”。无奈中,我也只好也试着对他胡乱打起手势来。他更加雀跃了,和我“谈”得更欢了。我根本弄不懂他在说什么。我想,他也许根本也不清楚我都“说”了些什么。但是,他很高兴。他对我的手语是按他自己的意思去理解的,我对他的手势也是按我自己的意愿去翻译的。这样一来一往地“交谈”,我竟然开朗了不少。我这才意识到,一个人如果没有朋友是件多么可怕的事。也许,这个陌生人和我一样是寂寞的,不同的是,他是聋哑的,而我不是。相同的是,他的寂寞说不出来,而我的寂寞也是。他不但聋哑,而且长相丑陋,望着他的脸,我总是难过地想:这个男人上辈子究竟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罪,上帝竟要如此地惩罚他?不但让他这一生不能说不能听,而且还要让他长得如此不堪入目。他始终都在“说”个不停,不给我以任何胡思乱想的机会,当我一陷入到自己的世界中去的时候,他就总是拍拍我的手,把远处的事物指给我看。然后兴高采烈地比划着,象是在告诉我一件多么有趣的事。我顺他的手看去,所看到的都是和平日所见无二的景象。从这些简单平常的景象中,我看不到快乐。而他却手舞足蹈,快乐无比。这使我很触动,他聋,哑,而且还容貌丑陋。可是他有快乐。和比他起来,我好象拥有更多的东西,不聋,不哑,容颜正常。可是,我并不快乐。人有的时候是多么的不知足呀。我拥有了这么多,可是我还要不快乐。
  这以后的每天里,当我坐车来来去去的时候,我都要把他曾指引给我看的事物反反复复地看,希望能看到他想展示给我的快乐。一遍、两遍、三遍……我终于从这些平常的景象中看出了一个生活的真谛:简单是美,尽其在我。于是,我看到了快乐。于是,我笑了。象那个聋哑的陌生人那样开心地笑了:原来,快乐可以这样容易就能获得的。慢慢地,我从生活的阴郁中走了出来。充满希望地面对我的生活。这个陌生人始终在我的心中。当我在异乡的生活中碰到麻烦时,都是这个陌生人帮我度过难关的。他教会了我如何去惜福和发现平常生活中的美丽。当我对生活感到困惑时,他总是出现在我的眼前,把我一次又一次地引向一个简单的世界,教我学会用一双简单的眼睛去看待生活中平常的美丽。也正是这法国陌生人帮我把这个复杂凌乱的世界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我常常想,这个陌生人,一定是上帝或佛祖送给我的一个哑禅。
  直到有一傍晚,和丈夫开车经过那个车站,远远地,又一次看到他在等候5:50那班车,我把他指给丈夫看:那是一个聋哑人。丈夫不经意地“哦”了一声。我又说了一句:一个陌生人。可是,丈夫一心一意在开车,好象没有听到我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