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莱尔·哈默斯教授

  在圣诞节将临之际,我终于踏上了飞往瑞士洛桑的国际航班。在云天茫茫的万里航程中,想到就要和从未见面的克莱尔·哈默斯教授见面了,我的心情紧张而又愉快。
  记得在北京使馆里的人告诉我:“我们还从未见过哪个瑞士大学为了学生签证,打来这许多传真催促呢,他们可真够热情啊!”我得意地微笑不语,心想:大概哈默斯教授希望我尽快成行。
  一抵达瑞士,我立即就打电话到学校教务处报到。对方传来了女秘书温和柔美的声音:“欢迎你!明天早上9点钟,教务主任哈默斯教授将要会见你。”
  我终于站到哈默斯办公室的门口,抑着心跳,轻轻敲响了办公室的门,门轻轻地开了。站在我面前的竟是一位金发披肩、灰蓝眼睛、光彩照人的女郎,她30多岁,正微笑着向我伸出手来。
  那种惊讶和尴尬,令我张皇失措:我原先以为哈默斯教授一定是个风度翩翩、满头白发的老教授、男学者,谁知竟是个青年女子!不能怪我,因为她的来信都是由秘书打字,她的签字也是字迹粗犷、龙飞凤舞,署名也只有职务称呼,所以这愉快的误会也就难免了。我手足失措,语无伦次,只有傻笑地呆坐。
  她优雅地端坐在宽大而漂亮的办公桌前,笑容美丽而灿烂。她和蔼地问了我许多问题。令我欣赏泊是她的形象:不施脂粉,装束极为淡雅,只在手腕上戴了一副古朴的象牙手镯。严格地说,她不是很美的美人,但她所具有的那种非凡的气质和高雅的风度吸引着我,使我像个男子似的着迷,神情恍惚地回答着她的问题。
  大概是我的中国式英语,她听起来十分费劲,便常常歪起头调皮地扬起眉毛,善意地鼓励我重复一遍,这令我更加胆怯、腼腆!
  末了,她轻轻地拉着我的手,像个温柔的姐姐,带着我在办公大楼里上上下下,把介绍给各办公室的职员们。她还非常仔细地告诉我在学校里必须办什么手续、应该找谁等等。我紧张而笨拙地向那些欧洲人问候,他们那些复杂的名字,我一转身就给忘了。哈默斯总带着调皮和友好的微笑站在一旁,像个大姐姐似的。
  其实我心里明白,这些鸡毛蒜皮的琐事,完全可以叫秘书、助手们去管,用不着她亲自出马,跑上跑下。我敢肯定,全校唯有我让她这样费心!最后她吩咐小助手佳荷小姐开车带我去警察局、银行办理一些手续,同时也让我在城里、效外兜兜风,看看风景,也许哈默斯觉得对于一个从中国大陆来的人,欧洲的一切都是陌生和困难的,所以她应该给予特别的照顾。
  在开学典礼那天,哈默斯被成群的学生包围着,谈笑风生,像个活泼的孩儿王。她一见到我,匆匆地问我:“一切都好吗?”未等我答话,她就被学生们簇拥着走了。
  当她主持开学典礼时,还是那么轻松愉快。她活泼、优雅地把其他教授介绍给新生们。也许她说了些俏皮话,大家都无拘无束地大笑。然后,她又调皮地打个手势请教授们退场,那些鬓发斑白、气度不凡的学者笑呵呵地退场,那样子正像小学生一般听话。
  典礼休息时,大伙都在咖啡室里热气腾腾地闲聊,我见哈默斯却匆匆地跑上跑下。我是唯一的中国大陆学生,谁也不认识,只好拘谨地站在角落里学生们的设计作品展览。虽然有几个黄皮肤、黑眼睛的亚洲学生,但是他们对我只抛了傲慢的一眼,趾高气扬地在那边大声说笑,我一听就知道是些日本人,也就没了兴趣。
  忽然有人轻轻拍我的肩膀,回头一看却是哈默斯教授笑吟吟地站着,身边是一位小个子亚洲女子。哈默斯说:“来,刘,介绍你认识密斯琼,她也是中国人,从香港来的,你俩交个朋友吧!”看到我俩用中国话谈了起来,哈默斯高兴而满意地走了,我望着她匆匆而去的背影,心中不免惊讶:她是如此之忙,何以有时间注意到我,还能在一大群学生中找到密斯琼呢!我从心里深深地感谢她。
  从和琼的聊天中,我才知道,我目前就读的这所大学是世界艺术设计界很有名气的私立学校,它的学费非常昂贵,学生都得腰缠万贯来学习,或是向本国政府贷款,毕业后分期归还。大陆学生能来这里上课学习,出乎许多人的意料之外。密斯琼是卖掉了自己在香港的广告设计公司,才有钱来进修一年的;她是哈默斯在香港招生时认识的,然后慕名而来。这里因为教师都是聘请各国著名设计家来担任,授课费极高,所以学费才这么贵。哈默斯是这所学校的创始人之一。学校创建5年了,那时她只有28岁。我惊异又佩服地感慨起来:28岁的女孩子,在中国能有这样的成就吗?琼接着说:“所以她是这所学校最有权力者之一,升级、评奖学金、毕业介绍工作等,都是她分管的。”我不由从心里赞叹,多么卓越的女子!
  开学后没多久,我就为自己下学期的学费发愁了。我向佳荷小姐谈起能否帮助找一份业余工作,哈默斯立刻就安排会见了我。
  那天早晨的会见令我终生难忘。我坐在她气派不凡的办公桌旁,大落地窗外是欧洲高原金灿灿的阳光,如茵的绿草地上,金黄的秋树,在微风吹拂中正慢慢凋零。哈默斯全神贯注地俯身在本城的地图上,为我寻找当地两个中国餐馆的地址,想让我找份洗盘子的工作。找到地址后,她又细心地抄写在小纸条上;还怕我看不懂法文地址,她用红笔在地图上圈了出来。看着她为我忙碌的这一切,我的眼圈湿润,泪花无声地涌了上来。这些小事,她完全可以让身旁的助手代劳啊!我在异国他乡经受许多艰苦磨难,都未曾伤心落泪过,但此刻一个素昧平生的外国人对我这样同情和关怀,使我热泪几乎奔涌而出,我极力控制住自己。她抬起头来,看到我的泪眼正注视着她,连忙温和地安慰我:“你不要担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除了“谢谢”两个字,再也无法用语言表达感激之情。她微笑地叮咛我许多事,一再说有什么困难随时告诉她,她的助手佳荷小姐也会随时帮助我的。
  在以后的日子里确实如此,我大大小小什么事情不明白都打电话给佳荷,大到租房子,小到看不懂法文来信,全找她,以至接线生在电话里一听是我的声音,不用问就给接到哈默斯办公室去。我和哈默斯的两位小助手成了好朋友,我们经常在假日里驾车出游瑞士的名山大川。我自制的中国画小花鸟、葡萄画卡片,花花绿绿地贴满了两个小姑娘的办公桌旁。
  暑假的时候,哈默斯听说我想要去洛桑大学暑期法语班补习法语,就亲自为我打电话联系妥贴,然后吩咐我上路进城,那情景真像不谙世事的小妹妹让姐姐牵肠挂肚一般,真的,一个人到了语言不通的国度,就成了半个傻瓜。哈默斯也许就是出于对一个中国穷学生的伟大爱心和同情,才为我做了这许多事吧?!
  一学年结束了,我没有挣到足够的钱来交付下学期的学费。哈默斯又把我叫到办公室,她那一双蓝色的大眼睛忧心忡忡地看着我:“怎么样?你还是去法国巴黎吧,那里的中国城有许多中国人,在那样环境里,你会更愉快一些。瑞士太小了,中国人太少,不适合你。”在这之前,她已经先后为我找了几个中国女学生的地址,让我们交朋友、互相帮助。可是到法国签证不容易,入学考试考法语,我不够格。哈默斯暗示我先到法国旅游观光,再赖下来补办申请学生签证。她说得口干舌燥,要让我明白这个复杂的过程和许多奥妙的机关。唉,我是多么傻的中国丫头,土包子一个!
  那天晚上密斯琼突然打电话来,絮絮叨叨、不厌其烦地教我如何办理去法国的旅游签证,她说:“哈默斯担心你英语听不懂那么多,让我用中文再和你详细谈谈。”我向密斯琼道谢,她却说:“哈默斯是外国人都这样关心你;我是中国同胞,自愧不如呢,我对你关心不够。刘,哈默斯真爱你、关心你,我简直有些妒嫉呢,我也是中国人啊,她从来没跟我谈这许多呢!”是啊,哈默斯对我非同寻常的爱心和关怀,曾经令我不解,但也无需解释。
  学期结束时,哈默斯例行公事要接见每个学生。二三十个学生依次等在走廊上,每人将会谈20分钟。我进去后,哈默斯对我这一学年作了评价之后,又带着责备的神情给我看了有两个科目的评价不高。我气恼地说起了那位奥地利的老师吉姆,在整个学年中他没跟我说上10句话,我可是和别的同学一样交学费的呀!他只喜欢那几个20岁的小姑娘,一见到她们就满脸堆笑、两眼放光……哈默斯听了哈哈大笑,尔后气恼地拍着自己的手背说:“我必须找他谈谈,这个可恶的男人!”我用去了她半个小时,她竟没有见怪我。
  最后我不得不离开这所学校,原因自然是没有钱交学费。我转到了其他学费便宜的公立学校继续求学,在这期间哈默斯仍然关心我的情况,常向佳荷小姐问起我。我总是不忍心老是麻烦她,她也够忙的了。佳荷说,一年中哈默斯有几个月时间都在世界各地招生,跑来跑去。她今年34岁了,还没有时间生个孩子;哈默斯的先生是美国著名设计家,她是在美国学习艺术时和他相识后结婚的。
  终于,回国的日子将近了,我又到原来的学校向哈默斯教授告别。我精心画了两幅中国山水画,送给她和佳荷小姐。她非常惊异而高兴地收下了。尔后我们3人合影留念。但她始终有些闷闷不乐,惋惜我离开瑞士回国去。
  哈默斯注视着我,目光里充满了爱、关切和希望:“回到中国后,你有什么计划吗?”我简略地谈了谈,她欣慰地点了点头。吻别之时,她说:“祝你……”“好运!”我笑道。“不!我对你的祝福不仅仅是好运,我对你的希望更多、更多!”她意味深长地看着我,我的眼眶又一次潮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