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产

  在维也纳度过了愉快的三周假期,我决定不坐飞机,因为搭巴士可以顺道去边境逛逛。
  巴士在一个小镇歇站。一路虽不是风沙满面,可多少是有些灰的,令到长发打结。午餐时间巴士要在镇上停两个小时,我决定找家理发店打理一下我的头发。
  与其说是镇,不如说是边境旅站来得贴切。镇上的一切似乎都是为即将过境的旅客准备的,旅馆、酒吧、饭店、理发厅、小型自选商场,甚至还有家带卡拉OK的舞厅。这与我想象中那种边境小镇的宁静生活相去甚远,以至于让我觉得小镇上的人已经失去了自我。
  基于这种想法(或者说是我最初的思维定式),我对小镇上的饭店、酒吧不屑一顾,尽管看上去似乎的确物美价廉。转了一圈,在商场里选了些吃的后,我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又发现一家理发店——一家完全不同于饭店隔壁那家彩灯闪烁的理发店的小铺子。
  之所以称它为铺子是因为相对于另一家来说,它是相当落伍的——没有色彩缤纷的灯箱招牌,没有招揽生意的流行音乐,甚至没有一般理发店常有的大玻璃橱窗——完全木结构的一座小屋子,矮矮地依着一幢同样不太高的民居。我能发现它完全是出于意外:一只不听话的橙子跳出袋子,在我追捕它的过程中,眼角的余光扫到了那幢小铺子。有些近视的我一时好奇,走过去才看清木门上挂了块证明“身份”的小牌子——巴兹理发店。
  我这人就是好奇心太强,且又盘算着这家简陋的小店兴许不会像那些花花绿绿的店铺那样斩人。在好奇心与国人一贯的节俭传统的驱使下,我推开了门。
  原以为店堂里会漆黑一片,没想到却相当亮堂。屋顶上一盏足以照亮小屋所有角落的吊灯,照着陈旧但仍能见出精致的灯罩。
  屋子的另一头坐着一位老先生,见我进来立即起身:“您好,我能为您做什么吗?”
  “我想洗头。”话一出口又后悔了,仅仅洗个头好象很浪费人家的一片热情。
  我多虑了,老先生丝毫没有失望的神色,但也没有太多的热情,只坦然地接过我手中鼓胀的纸袋。仔细地放在旁边的木桌上,摆了又摆,直到摆得中中正正为止。
  “请坐。”老先生把我引到椅子边,放平椅背让我躺好,仔细地用白毛巾把容易弄湿的衣领遮好,打开水阀盛满了一盆水,用手反复试着水温,直到他满意了才把我的头发放进去。“抱歉,刚才应该站着迎接您的。老了,站不动了。”他淡淡地讲着,开始给我洗头。
  “可您站起来了呀。”
  “不,我是说应该一直站着——起先我是坐着的。”老先生揉着我的头发,“您用不用洗发水?”
  “恩?”我有些诧异,通常店员只会问一些诸如“您用哪种洗发水”或是“您用哪个牌子的洗发水”之类的问题。
  “只是有些灰而已,”他顿了顿,“总用洗发水不好,那些化学品只会伤害头发。”
  我明白了,原来是个古板的老头,怪不得他的理发店会是这个旧样子,怪不得他这儿没有顾客。许是很久没人光顾了,刚才我进门时,老头脸上曾闪过一丝惊喜,可惜由于他的古板,笑容瞬间被平淡淹没。“好啊,我不用洗发水。”
  “我这儿并不是没有洗发水,我也没想左右您的想法。”老头似乎着了急,回身拿过一只瓶身很干净但已旧得看不清说明的洗发水作为证明。
  “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自己本来就不喜欢用这些化学产品,不是因为您。”这倒是真话。不过我还是很庆幸没有要求用洗发水,我打赌这类上了年纪且古板守旧的人肯定不承认有过期这回事,而那只干净瓶子里的液体,估计连他也记不起是何时生产的了。
  “那就好。”老头松了口气,放下瓶子继续揉我的头发。过了一会儿,他换了一盆水;再过了一会儿,他用一条雪白的旧毛巾把我的头包起来:“要吹风吗?”
  有了前车之鉴,我不敢再有什么非分之想:“不用了。”顺便扫了一眼,没看见吹风机。
  老头却变魔术似的不知从哪儿挖出一把擦得铮亮的样式相当古老的吹风机(机身好像还是铜的)和一块接线板。
  “真的不用了,那样会伤发质的。”我明白他是想证明他这儿设备一应俱全,但我可不想再试了。我不是不相信他的技术,实在是大老远的来旅游,我不想冒什么风险。
  “好吧。不过我同意您的意见,真的很伤发质。像您这样好的头发现在已经不多见了。”
  我很享受赞美。
  “不过底端有点开叉,我建议您修剪一下。这仅仅是我个人的建议,不另外收费。”
  “谢谢。”不接受这样的好意是不礼貌的,可我又舍不得养了这么久的头发,“剪多少合适呢?”
  “大约1英寸吧。”老头用手比划了一下,“我知道留这样一头长发不容易,我会替您珍惜的。”
  老头搬来家伙,认真地剪起来,每剪一缕都要很仔细地摆在一只瓷盘里,排得整整齐齐的。剪完了,老头又问:“这些头发您还要吗?”
  今天怎么净碰上些怪问题。“当然不要了。”
  “那么,能给我一缕吗?”
  更奇怪了。“可以,但您要这干什么?”
  “谢谢。”老头终于又有了笑容,“这是家族传统,我家世代是开理发店的,每为一位客人理发都要保存这位客人的一缕头发。”
  “那您家得收藏多少头发呀?”我惊叹不已。
  “不是像您想像的那样,那样我家早就装不下了。每当有一位家族成员去世,他所收藏的头发就会和他一起下葬。当然我们会尽量联系每一位顾客,征得他们的同意。”老头拉开一只抽屉,里面全是一小缕一小缕用麻线扎好、排得整整齐齐的头发,每缕头发上还缀了一张小纸片,上面记录的应该是理发的时间,“这些是我的收藏。直到我父亲那代都一直有一皮箱,而我的只够铺满抽屉底了。”说到这里,他神色有些黯然。
  想想也是,这么落伍守旧,像我这种好奇又凑巧的人毕竟不多,他的生意清淡是自然的。可惜一时想不出什么安慰的话,只好默默地看着他用麻线扎好头发、标注了日期放进抽屉里。
  我付了钱准备走人,老头喊住我:“愿意过来喝杯茶吗?这边就是我家。”他推开一扇通往隔壁民居的小门。
  我看了看手表:“抱歉,我只有20分钟了。”
  “可惜。我没有电水壶,那种东西煮出来的茶不是味儿。想喝点别的吗?”
  “好,谢谢。”
  “威士忌怎么样?”
  “好的。”
  少顷,老头端来两只小杯子:“给您对了苏打水,还加了冰——女士不该喝浓酒。”
  真古板,不过我还是谢了他。
  聊了一会儿,他留了地址给我,希望我能介绍朋友来理发(天知道还会不会有朋友经过这儿),出于礼貌我也留了公司的地址给他。
  要走了,老头送我到门口:“很高兴认识您,安小姐。我孤身一人很寂寞,谢谢您陪我聊天。”
  “没什么。谢谢您的酒。”我捧了大袋东西没法挥手。
  巴士发动了。无意间发现老头在镇口向车挥手,我的心里涌起一丝酸楚。
                 
  ……事隔四年,我换了公司。一日老公司的同事通知我去领一份寄自奥地利的邮件。
  寄件人注明是巴兹先生。“巴兹先生?”我努力回忆,脑海中出现了那间小铺子。对,是他。拆开邮件,却出乎意料:是一封公函式的信,大意是巴兹先生已于日前去世,遵照他的遗嘱逐一询问曾经的顾客是否同意自己的头发与巴兹先生一同下葬。信的末尾留了一个对方付费的电话号码,注明费用已由巴兹先生的遗产中付清。
  我立即拿起手边的电话,虽然这在中国人看来不太吉利,我还是毫不犹豫地做出了决定:“我同意。”
  又过了些日子,收到一只包裹,里面是一把擦得很亮的剪刀,缀着张纸片:X年X月X日,为来自中国的安小姐理发——这是巴兹先生留给我的遗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