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法国看到女人

  打开“法国女人”的话题,浮现出来的脸都是像阿佳妮、苏菲·玛素、伊莲娜·雅各布和朱莉叶特·比诺什之类的法国电影中的女人,其实,她们只能算是法式女人。就像在国内吃的法式面包,到了法国后,它只被称作面包,而把“法式”二字去了。
  也正因此,人们才会放下手中的ELLE杂志,抛弃头脑里的法国小说及电影,不顾时差和“bonjour,bonjour”这种半推半就的问候语,亲自来到法国。具体地生活在有咖啡味道的空气中;具体地感觉出在跟法国女人擦肩而过时,空气有没有发生动荡;再花几年时间,分析比较一下“法国和理念中的法国 / 法国女人和理想中的法国女人”。
  当然,法国女人的特殊性还在于,她们来自电影的故乡,同时,那也是美妙的童话《小王子》的故乡。法国女人、电影和《小王子》,都是容易让人产生想法的。

  法国女人的香烟

  在巴黎戴高乐机场某一个到达大厅的大玻璃墙根,一个表情很淡的法国女子正在沉溺地抽着烟。而她的头顶上方正高悬着一个禁烟标志,但她不管了。在90%以上都成了禁烟航班之后,在禁烟航班的飞机上坐了几个乃至几十个小时之后,抽烟成了每个抽烟者最大的需要。但就算在这种情况下,似乎也只有法国女人有着某项无形的特权,可以在法国机场的禁烟标志下颇享受地抽一支香烟。
  在印象中,法国女人几乎都抽烟;或者说,在记忆中,法国女人几乎都抽过烟;再或者说,在视线中,法国女人几乎都抽着烟。
  法国国内高速火车TGV上设有专门的吸烟车厢,落座时乘客寥寥,随着列车开动,无烟车厢的人陆续来到、落座、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宛如摘下一枚欲滴的葡萄、打火机嚓地一声、将烟盒收进随身的皮包、打开座位扶手上的烟灰缸、望一眼窗外飞奔的原野、以各人不同的速率陆续吐出几十缕烟雾、关上烟缸、起身离座走回自己的无烟车厢。在这些香烟过客中,98%以上是女性。对于法国女人来说,这不仅是一种习惯,更是一门清新空气VS香烟的哲学,即:就算空气再清新还是要有香烟的陪伴,然而就算抽了烟仍要保证周围空气很清新。所以,她们一律只买无烟车厢的票,也一律要去吸烟车厢坐一坐。
  现在的上海看女人抽烟,大概就像二十年前看女人穿牛仔裤吧,可以但不提倡。因此,说上海还可以更开明些,大约是不错的吧。这种论调可能会被认为是女性主义的,其实这就是女性主义的论调。
  来到南部靠地中海的地方,也就是里维埃拉,做梦也难以抵达的里维埃拉。能射伤皮肤的阳光、只是一味地蓝着的天与海,让人想开一门比较地理学“论里维埃拉的透彻与巴黎的灰色对法国总体性格的影响”。在这里,香烟再次成为浪漫的制造者之一。五月的戛纳,电影节主会场对面的哈根达斯冰淇淋店,一个比上海的哈根达斯要平俗二十倍以上的小店,因为很多带着电影节工作胸卡的美国女性的穿梭出入,而显得有点咋咋乎乎。然而一个带着三个女儿的法国女人,坐在高脚凳上,抽着烟、笑看街对面喊声震天的影展开幕式,三个女儿各举一个蛋筒冰淇淋互相追逐着,可以肯定,这三个冰淇淋十几年后都会被香烟取代掉。随着法国导演吕克·贝松的出现,香烟和蛋筒冰淇淋皆被高举过头,欢呼尖叫起来。就在店门口,另一个法国女人由于太激动于吕克·贝松而把手机掉落在地,面对撒了一地的手机配件,她优雅地点着一支香烟,力图先想想清楚“问题到底有多严重”。
  在法国,如果一个女人想要抽烟而手边的烟正好抽完,怎么办?你就会看到一个在别的地方很难发生的场面:她们会向正在抽烟或看上去像抽烟客的人讨烟,此外,法国的黑人和年轻人都有这类习惯。那天,我们坐在蓬皮杜二楼的咖啡馆,坐享其成般地等两个在里面看“现代艺术”达四个小时之久的朋友,我们有五六个人,都在抽烟。这时,隔壁桌的两个法国女孩转过头来讨烟,给了她们两根中华,并让她们相信,这是产于中国的不含大麻的普通香烟。三分钟后,那两个“现代艺术”终于现身,神秘地告知我们,旁边有两个法国女人厉害到正在抽中华牌低焦油。

  餐厅里的法国女人

  在法国,无论男女,对饮食、香水和服装都认真到家,可惜的是,这种优良传统正遭受着“麦当劳”的严重侵蚀,但即便如此,法国的“麦当劳”仍可算是全世界最不嚣张的了。
  嚣张的倒是那些法国女人自己。如果向那些正在吃饭或喝咖啡或点菜或向路过的服务生递送微笑的法国女人的头顶打一束追光,相信每一个都是上好的独幕剧,而法国恰好又是热爱戏剧的国度。不像来自“麦当劳”故乡的美国女人,或是来自通心粉故乡的意大利女人,不是把台词念得全餐厅的食客都能听见就是彻底忘了台词、只顾着闷头吃。
  餐桌上的法国女人充分运用着两只手,点烟、举杯、用刀叉、打手势叫餐饮主管……;整个过程好像都没停止过往嘴里送东西并加以咀嚼的动作,但好像也没停止过跟同伴讲述一件有趣的琐事的动作,嗓音和器物碰撞的声音都极其适度,有人气却绝不傻气。人们说,这就是优雅,就是法国女人会让任何其他国家女人自觉粗鲁与卑微的异禀。
  幽静的巴黎圣路易岛,据说居民非富即贵,略有坡度的窄巷里整齐、密集却随便地停满了SMART形状的二人座迷你车,街边的小店有一半因为店主渡假在外而不营业。一个拄拐杖的法国老太太,身穿米色风衣、唇膏是鲜红色的,来到一家有八十年以上历史的小饭馆,落座于窗边那个已经为她保留了一个多小时的餐桌前,热情却低声地跟服务生交流着感激之情、天气、当天的主菜和甜点。随后,她只是安静地望着窗外,没有点菜,也没有看任何酒单和菜单,总之,没有任何人来烦过她(完全不像我们所有其他人都要被烦过若干次之后,才能对自己将要吃到的东西有点理论上的准备)。随后,她便安静地端着一小杯开胃酒望着窗外了。随后,她又安静地边尝着主厨沙拉,边望着窗外了。随后,在她安静地望着窗外时,半瓶1994年的勃艮地红酒出现在桌上了。随后,她在安静地往鱼汤里加蒜酱了。随后,在6盎司的烤牛排被吃完后,她便安静地撕下一小片、一小片面包涂着盘底的牛排酱汁,直到盘子被面包擦得干净如新,总共用掉五分之一个小圆面包。随后,她开始轻嚼干酪,目的是在干酪的陪同下将剩余的红酒喝完。随后,半个香烟盒大小的山羊奶酪蛋糕出现在刚举起的蛋糕叉子边。随后,她又安静地望着窗外了。很明显的是,在主厨沙拉和山羊奶酪蛋糕中间,她没望过窗外一眼,只是安静地吃着,一味地吃着。随后,咖啡上来了,底盘一侧搁着两块黑巧克力。随后,在她刚要收回望着窗外的眼神前一秒钟,服务生托着账单抵达,她用信用卡结账,又把零钱包里所有的硬币都数出来作为小费付出,却仍为没有带更多的硬币以便付更多的小费而对服务生愧疚不已。
  一个优雅了几十年的法国女人仍继续优雅着,并不因渐渐老去而有所松懈,也不由食物多寡而产生丝毫增减。但必须强调的是,这个优雅的法国老太太胃口真的很好。
  其实,餐厅是一个很考验人的地方。食物的质量不好,让人生气;质量好了,又容易太投入和忘我,两者都可能导致失态。所以,法国女人的自省力和舞台感值得学习。在餐厅里,舞台感可以提醒你注意旁人的目光;在家里或人少的餐厅里,自省力意味着自我审视。如此看来,最早构想出法国菜一道又一道程序的人,不仅讲究美食,还很想以自我控制力划分人的层次、等第。毕竟,人的一生有相当的时间是用在饮食上的;当然,吃快餐的美国人除外。
  巴黎蒙巴纳斯区的La Couple餐厅,坐落在西蒙·波伏瓦诞生地的对面,以客人的高知名度和食物的美味而著称。在那里,晚餐是在九点半以后才开始的。如果当天有客人过生日,他所坐的区域、二三十平方米内的灯都会被熄灭几分钟,餐饮主管端着生日蛋糕,全餐厅的服务生紧随其后,一人举一根蜡烛、排着长队、哼唱着法语版的生日快乐歌来到他的面前;等到寿星吹灭蜡烛后,全餐厅的人们都会为他鼓掌欢呼。到这里来的法国女人,从等位开始就已经踏上了做秀的旅途。而在那道需要最多辅助工具的海鲜拼盘上来之后,其游刃有余的程度绝对连想象力也难以企及。有两个法国女子,一个二十、另一个四十多。照例为海鲜叫了白葡萄酒,也照例轻巧点烟、低声说笑。鲜红的虾、暗绿色的贻贝、粉白相间的大蟹、淡红色的龙虾和剔透灵动的牡蛎在冰屑上美好地排列着。两人开始启动。尖角叉、钝头叉、普通叉、小刀……,总之桌上所提供的工具全用得有名堂、有章法,直令用惯筷子、但自认刀叉用得还算熟练的我们感到急需相关培训才行。她们能让所有可食部分都自愿地从软硬不等的壳中剥离出来,而自始至终,她们的手指都紧捏着工具,决不会有意无意地碰到食物。在中国,剥一只大虾肯定会用到手,但她们不。到了吃牡蛎时,那个四十多岁的,竟然从自己的提包里迅速地拿出一把自备工具,以便将紧紧连在贝壳上的那块俗称“干贝”的肉剜下来,之后,才浅浅地咽一口白酒。
  传说中的法国女人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似乎任何实际的食物对她们都会是一种亵渎。可实际情况是,一旦某个现实生活中的法国女人极其现实地在你面前又吃又喝时,你仍会觉得她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不知是由于她的天高云淡的手势,还是法国的地理位置及其编年史的缘故,她手下那块正在被用力切割的红润牛排,怎么看都更像是一滴纯洁无色的露珠,剔透而脱俗。

  在法国的外国女人

  任何一个身在法国的外国女子都会忍不住一天更比一天地鞭策自己:法国化、再法国化。这个法国化的进程可以说是无止尽的,它不是单纯的语言、服饰、肢体动作、生活习惯、朋友圈和身份所能涵盖的。外国女人的法国化有点类似于“π=3.1415926535……”这个等式,你可以无限接近,可永远别想完全等同。
  午后,初冬,金色阳光下,地中海边的尼斯还没变成夏季的度假胜地,一切都还安逸与平淡如水。海边的一家小咖啡馆,顾客只有一对夫妻,戴着墨镜看报纸、喝咖啡。这时,来了一个金发女郎,也戴着墨镜,用地道却响亮的法语向女招待点了杯咖啡。这种时候在地中海地区,戴墨镜是一种流行标识。夫侧了一下头,对妻低声吐了一个词“美国人”。妻无可无不可地耸了耸肩。一刻钟后,金发女郎的手机响起,她用比其法语更流利的美语开始通话。妻便也对夫说了那个词,但语气更肯定“美国人!”——这当中的感情色彩明显而奇妙。可见,即使会讲地道的法语,也别讲得太响。同样,既然会讲地道的法语,就别再抖露自己的本国方言。跟法语比起来,大部分方言都显得土里土气的。当然,如果到了纽约,就会是另一种说法了。
  有个已经在巴黎呆了五六年的中国女孩,走路、穿半高跟鞋、边说话边抽烟边做手势的样子已经相当的法国化了,就连丝巾也能扎得像法国女子那般——绕在颈项上、找不到其打结的地方。但是不知为什么,每个人见她第一面都会忍不住问“你来法国很多年吧?”言下之意,即便很多年了,也还是从外国来的。
  所以说,当年米兰· 昆德拉提出“生活在别处”的讲法实在准确。每个人、尤其是女人,都想生活在一个像意念中的法国那样的“别处”——没有油盐酱醋之类的凡俗琐事,只有香花美酒和倜傥异性惹出的杂念。说不定,真正的法国女人也在向往着这样的一个“别处”。(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