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下的阿姆斯特丹

  出国前如果让我想象一下荷兰,脑海里会迅速展开象明信片似的画卷,五彩纵横的花田,长满花头迥异的郁金香,憨朴厚实的木屐,童话里的风车下一群身着围裙状鲜明彩裙手捧明黄色满月般大奶酪的姑娘们,面露灿烂笑容。
  来英之后与来自欧洲大陆的同学谈起阿姆斯特丹来,发现他们的态度与我迥异。即使是说话善于含蓄的老英们,也眉眼有些暧昧,话里话外的浮躁起来,嗬,我有些听不懂了。
  话说终于到了2001年的12月8号,一大清早,我倒吸着比昨天的英国还冷出5,6度的冻肺的空气,精神矍铄地打量着又脏又乱招牌林立的阿姆斯特丹火车站广场,脑袋上电网交错,脚下细轨川行,号称阿市城市招牌的有轨小电车铁皮蚯蚓似的扭扭歪歪排着横队,忽然就铃铃隆隆作响地开动一辆,非常有性格地从小心避让着它的人群里和现代化的各式机动车,及不太现代化的人力自行车中间昂扬穿过。
  据说,阿姆斯特丹是世界上唯一自行车数量多于它的常住人口总量的城市,那倒也是,哪儿哪儿都是,七八十年代的式样,颜色已褪得模糊,有的车把前挂一个粗藤编的车筐,这样充满田园味的自行车在法国和德国的乡下也很常见,通常承载鲜花,漂亮的水果和新鲜的面包,有着从容进行着生活的味道,不似这里,飞快的车轮看得我心惊,偶尔就看到过马路的骑者会有后轮卡在地面电车轨道里而电车正开近的一幕。
  从梵高美术馆出来时夜幕已垂,迈上tram(有轨小电车),司机亦司票,当时的荷兰用的还是他们的盾,托着大大小小一大把面额琐碎的硬币,我说我要到离红灯区最近的一站下,印巴裔的司机大叔在我手心里耐心地拣出他要的钢崩,圆鼓鼓地瞪着眼问“就你一个人?”
  “是。”
  “真Cool啊!”
  从清晨到傍晚满大街绿绿的喜力啤酒招牌看得我头都晕了,借着它的绿光和各色夜灯,白天那混沌看不出颜色的运河在夜色和两岸灯光的映照下溢漾着莫测而蛊惑的气息,河水看上去更象墨黑色的绒布,挂满碎而脆的闪烁飘忽的彩光,那种廉价的人造水钻的光。
  不过傍晚七点钟左右的样子,这里已是灯火俱上的黑夜了。酒足饭饱的游客们人潮汹涌地挤行在河岸上只有两三人宽的,高低不平,且时不时还被汽车自行车占据着好大一块的小路上,兴奋地东张西望。
  这里的霓虹灯并不华丽,可以说是很破。旧旧烂烂的老房子紧紧地挤成一排排,间或几步却一定会有一处幽幽地亮着红晕四溢得要将周围染成一片的红光。这红光怪异,好像真的具有染色效力,一撮一堆的人挤在红光里驻足,象是被光晕浸透了。挤在一队游客里,我翘首望向那传奇的笼罩在红色里的落地大窗,就隔着这层透明玻璃,和不过几十厘米的距离,隔成两间的橱窗里一坐一站的她们,穿着蕾丝内衣和串珠的高跟凉鞋,细长的指甲上闪闪的酒红色。微微一侧因此显得轮廓更分明的脸上一双象窗外夜色下运河一样蛊惑莫测的眼睛,上面不停闪烁和变换着碎而脆的波光,这波光一直洋溢到唇角。她们就离你那么近,背后就是一张床。
  走着看着,她们是红光里的戏,是载道传言里每17分钟就可以重演一遍的平常剧目,是每个把自己身体看得不值一文的男人要搭上银两去交换的商品,是历史对人类是进化还是退步的见证。
  她们有的已挂上了岁月的纹路,在勾魂摄魄的眼角和在唇彩闪动的嘴边;有的则细瘦稚嫩,画着个恶俗不堪的妆,小高跷似的鞋跟上纤细可怜的木棒样的腿,薄薄的掩盖地挂着一条吊带睡裙;又胖又拙的黑人姑娘酷爱光闪闪的金,银和电紫色,颤颤悠悠的小肚子上留着个烟头的烫痕,她们一边跳舞一边着急地打着手势,甚至拉开了玻璃门去唤回一个驻足回首的路人。
  这里是绝不允许拍照的,闪光灯一亮就有粗胖的老黑来找你的麻烦,所以各色游人从仔裤背包族到西装笔挺手持整齐划一公费发的公文包的考察团族,无不瞪大双眼猎奇。
  一路乱走,渐渐迷失了本来就不多的方向感,密密麻麻的小胡同横一条竖一条,忽然转进一条弧形的小路,中心半包围着一座气势颇巨的大教堂,眼望着这沉默在一团黑雾里的教堂被轻佻的红光围了个280度,啼笑不得。
  从这里绕出去,拐进一条细长窄巷,忽然整个人好象掉进了红色光洞,比肩林立的一间间全亮着红灯。在玻璃模糊的反光里,可以看见自己呆诧的眼。
  这三排被红光密密笼罩着的小巷,人烟却不稠,清一色独行或三两结伴的男人,他们抬眼看外星人似的打量着背着75升旅行包被一件长至脚背的羽绒服裹得严严实实并且翻着回敬的白眼的我。他们很熟门熟路地走进红光玻璃里,窗帘随即放下来。
  这里一直飘荡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怪味儿,或浓或淡,如鬼如魅。站在街角正举念不知该往那边走,斜对面一扇窗帘正快快拉了起来,一个身材绝妙的年轻女孩正开门把付完帐的男人送出去,这女孩有着极动人的一张窄脸和极淡极淡的亚金色头发,牛仔布质地的简约内衣,颈上一根黑皮朋克项圈,天!她不就是在喜力啤酒博物馆门前帮我拍照的那个热心女孩吗?!
  她并没有看到我,一转身蹲了下去,我木头似的挪着紧张的腿走过去,她的房间很小,宝蓝色地毯橙色床垫,一台跟我的一模一样的JVC街霸炮筒Mini Hi-fi,弹开透明质地的橙色面板,她正在换CD,然后就一直蹲在那里随着音乐轻轻晃着她覆盖着细柔金发的头。
  我呆呆地看着她用细白优美的手指轻敲着拍子,感觉到自己竟然泪都涌上来了,深深吸了口有怪味的空气,掉转头,走了。
  吞下一口冰彻心肺且便宜之极的土特“喜力”啤酒,酒保凑上前来,问“美女,要大麻烟吗?试过迷幻糖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