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烫发记

  我曾经有过一头齐腰的长发,之黑亮,之顺直,每一根之粗壮和健康,天天挂在脑袋上自己不以为意,倒一直是妈妈的骄傲。听到别人夸奖,妈妈总是说:“还真是老话不能不听,你看当初给你剃了胎毛,头发就是出落得漂亮!”看妈妈得意的样子,也没敢抱怨自己的婴儿照片光头无眉,看起来像得了麻风病!毕竟那时候实在是不能发表自己的意见,被他们头发眉毛一起剃掉,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能够庆幸我的眉毛剃过之后,没有比过头发的旺盛,而长得左右相连,并且侵犯入鬓角,已经很高兴了。
                 
  生我的那家医院就在住处附近,出门时常常经过,门口剃胎毛地方的几十年如一日正常地开着。有一天却挂出了惊人的招牌,上书,“哗!出售胎发毛笔,快快快!”看得我一阵毛骨悚然,也许什么人躲在一个阴暗角落用我的胎发写字,那么出来的恐怖小说已经流传很多年了!因此就比较害怕妈妈老话重提,因为那个剃胎毛地方,我再也不愿去看一眼了。
                 
  自我有记忆起,长发就一直留着。关于我的头发,除了爸爸说有一天剪掉卖了,肯定会比卖旧报纸得钱多之外,哥哥也有高见,说他记得一个旧武打片叫“神鞭”,原来认为男主角的大辫子可以做武器,每打必赢,故事假得没有道理,可只要将我的头发抓一把在手里,就会相信这种事情确有道理。哥哥大概是在朋友圈里也说了,他几个常来的朋友,见了我就说:“神鞭,神鞭!”然后一脸坏笑。我当然知道“鞭”字也有其它意思。我想我的头发要真是也能打人,他们几个早就落花流水了。
                 
  一直忙碌于其它的事情,改变发型是一次也没有想到过。在异乡去烫头的念头出现,纯属偶然!初到德国学习德文的日子里,听不懂语言,过着如同耳聋的寂寞日子。除了教科书,别的书也是读成睁眼瞎。又天寒地冻,哪儿也不想去,闷了只好买些个图片多的时尚杂志翻一翻,不成想花花绿绿的图片使我突发奇想,忽然决定要改变一下一成不变的发型!!选来选去,时尚杂志里美丽洋妞们的各色卷曲头发打动了我,幻想这一头清汤挂面,不剪短也会变成另一番美丽模样,喜得心花怒放。忘了看钟,深夜一个电话拨到了德国女友的家,达尼埃拉是女友的名字,讲一口漂亮英文,人也很热心,我和她很熟。
                 
  “嗨!是我呀!我明天想去烫头你陪我好不好?你快快答应不然我就改主意了你知道我的直发留了多久吗?!”我因为兴奋讲话像打机关枪。
                 
  对方一阵沉默,再开口的达尼埃拉有点怒气:“我的上帝啊!你吓死我了!你没什么事吧?啊?”
                 
  我诘诘地笑,连忙说:“对不起!没看时间对不起!!”但还是不放松,又问:“你陪我去烫头好不好?”
                 
  “我的天!你呀,也不看看多晚了。再说去烫头要预约的,什么时候想去?”达尼埃拉声音困得懒懒的。
                 
  “明天!”我还是很兴奋。
                 
  “好啦!我代你预约,你等我电话!喂!小疯子,我建议我们先睡觉算啦!啊哈……我的上帝啊!”达尼埃拉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收了线。
                 
  那天晚上德国正在下好大的雪,风穿过外面的树枝,发出尖利的声音,还从窗缝里钻进来,和屋里的暖气争抢空间,所以我更加睡意全无,全心想像一个阳光夏日,我如何顶着一头卷曲的长发,在开车兜风……
                 
  第二天下午开门,没见达尼埃拉,倒是汉斯站在门口,我十分狐疑。汉斯是达尼埃拉的男朋友,戴一副小眼镜,一堆卷卷的金发鸟巢一样坐在脑袋上。我开玩笑叫他“没过门的妻管炎”,因为他对达尼埃拉言听计从得过分。可能是要找回平衡感吧,汉斯对我就有一点点凶。不过一个心地很好的布老虎!不怕他!
                 
  汉斯愁眉苦脸地开口:“达尼埃拉有事赶不回来,她叫我去陪你烫头。这下我惨喽!你们女人真是……”
                 
  “什么嘛?嗯!”我翻翻眼睛,幸灾乐祸地问。我知道汉斯最讨厌我和达尼埃拉逛街和谈头发化妆什么的,不过平时敢怒不敢言,现在要他陪我烫头,真是够他受的。
                 
  “烦呗!达尼埃拉卷发想直发,你直发好好的,烫个什么嘛?不如剪了送我去拴狗!快点吧!你急唠唠的,达尼埃拉特地给你预约加了塞的。”汉斯唠唠叨叨。看在等一下得求他当翻译的份上,我涵养很好,随他去说。
                 
  这个异乡的理发店不大,临街的橱窗上,一幅大大的招牌照片,万分亮丽的蓝眼美女,披一头长长的卷曲金发,看得我赏心悦目。快到圣诞节了,照片下的橱窗,还装饰了金色的小圣诞树,一个小小的圣诞老人,笑得好可爱。进门看到两个理发椅子,一个短发的女理发师正在给一个男士剪发,和我们打招呼非常和蔼。因为顾客都是预约,小店里显得空空的,收拾得很干净,一个供短暂等候的顾客喝咖啡的小茶几,一个满是杂志的小书架和沙发,给陪同的人享用,甚至有一个小朋友的玩具角,省得小孩子陪妈妈理发不耐烦,催命似地吵着要回家。更有一丝细细的音乐在回响。
                 
  国内发廊的情形就大不一样,记得家乡有名气的发廊总是挤满了人,好多的顾客盲目地等着,并不知道什么时候轮到自己。还有大群的洗发小工忙来忙去,好多个理发师手慌脚乱赶时间,剪下的头发一地都是。放很热闹的粤语流行歌好像是一定的,吹风机剃须刀手机哔哔机响成一片,还夹杂按摩手法的扣响,有人很大声地聊天,趁机做擦皮鞋生意的人也进来串一串,甚至买报纸的……即使这种发廊一般都设备简陋,环境乱成一锅粥,大家还是很爱来,为那种长时间非常舒服的洗头过程,为并不另行收费的放松按摩,为听几句带广东味的赞美之词,为虽然时间紧张,但广东来的理发师总是像宝贝一样对付你的头发,然后收取还算合理的费用,你一般就可以变得漂亮和干净起来。
                 
  在德国这个静静的小理发店里,不一样的环境,使我毫无理由地紧张起来,有一点等待做什么手术的感觉,变个样子的愿望开始动摇。特别是看见将要为我实行“手术”的另一个女理发师,笑盈盈地向我走来,我的烫头愿望动摇的非常厉害。她戴一个蝴蝶翅膀似的绿边眼镜,一头红发,应该是很时髦,可在我眼里的确乱糟糟的,外加不对我胃口的品味,头发比汉斯的鸟巢还要恼火。
                 
  可后悔已晚,汉斯几乎是将我拖到了理发椅上,忍着气:“我说小姐,我知道你这头发总是这样来着,可你总不能现在打退堂鼓,不讲信用!我不去打网球陪你,我要和达尼埃拉说,我们……”这时红毛理发师的手触到了我的头发,发出了一声已经是很控制的惊叫,然后一串德文叽里咕噜,另一个理发师疾步窜过来看,抓一把我的头发,发出一样的惊叫。我紧张极了,忙问汉斯:“怎么啦?她们出了什么问题?”汉斯嘎嘎大笑,边笑边说:“哈哈哈!她们说你的头发像马毛,哈哈!我的意思是马鬃!”我心想这回是完了蛋了,碰到德国土包子了,她们连我这种头发都没见过,如何个烫法?还好汉斯及时翻译说:“她们还说你的头发美得惊人!嘻嘻嘻……”他还在笑。不过,我听了赞美还是心里很舒服,只好赔笑,打消逃跑的念头。
                 
  水浇在了头上,是红毛亲自给我洗头,并没有洗发的小工,她动作非常轻地在揉,洗头过程快的不可思议。她这种洗法,在国内客人一定不会付钱。我想我一定是面部呈现视死如归状,红毛再叽咕了几句,汉斯口气很殷勤地翻译:“人家说你不要紧张,会好好给你打理,等一下美美地从这里出去。还说我有个美丽的亚洲女朋友真是好运气呢!”我恶狠狠地瞪汉斯一眼,“好啊,你要占这个便宜,那么等会儿帐单你付好了。以后看达尼埃拉怎么治你!”
                 
  然后两个理发师都过来帮我卷头发,我一看那个架势,从头顶卷起,杠子那么细,就连忙喊汉斯:“她们卷的方法不对,在中国我见过的,长发该是从发根竖着卷的!我要大卷,大卷!!你快和她们说换粗杠子,快快!这么着不对!”汉斯马上问话,交谈几句之后,就只剩两个女人的声音了,我看汉斯虽然听得很专心,但还是越听越不明白的样子,急死我了,又重复:“我要大卷,大波浪!!”汉斯对我不耐烦地嘘过来,“啊哟!你不要吵好不好!人家是专业人士,人家懂的比我们多,讲得都是我从来没听过的东西,又不是在中国,你不要老土了好不好?人家天天和头发打交道,还对付不了你一个马鬃?嘁!”在人家的地盘,又不想做老土丢脸,我只好听天由命。
                 
  头发太多,卷头发卷了一个世纪那么长,大家都有点耐受不住了。两个理发师的手一定是早就酸了。我对汉斯抱怨说:“拜托你不要那么走来走去好不好?绕得我头都昏了。你最好去找根杆子给我撑住头,这些破东西好重哦!”那个布老虎又开始发威:“谁叫你的马鬃那么多,活该!”
                 
  红毛端过来四片烤头发的东西,离着很近的距离,把我的头部,除了脸给围起来烤,烫发水还把我的眼睛熏得睁不开。我只好再叫汉斯:“喂!我说你们德国东西时髦也罢,可我不是烤鸡呀!这种烤法我的头发还要不要啦!”他问了又答我,“说你老土,还非要开腔!理发师说你头发太硬怕烫不卷才加温的,你就闭嘴好不好?”“可是我不要太卷嘛!”我还在犟,汉斯干脆不理我了。也怪自己德文不通,唉!
                 
  又是上过定型水后的等待,漫长得如同德国冬日的黑夜。爱美付出的代价也太大了,我想一个秃头肯定不会受这种醉,这叫活受洋罪!屁股坐酸了,很可惜德国冬天下午四点,天色就已经黑下去,不然上街炫耀我的新头发更爽,这是我唯一支撑下去的理由!
                 
  再次给红毛揉洗出来的头发,去掉毛巾,出现在镜子里的样子,完全和我理想的不一样!我的心在凉下去,心滑向冰做的高速公路一般,一直一直凉下去,我的头开始嗡嗡变大,眼睛还开始红起来……
                 
  我习惯的清汤挂面,现在变成一绺一绺难看的黑色羊毛,打着十分别扭做作的小卷,弹簧一样披挂在我头上,还在滴水下来。摸上去比过去厚起来很多。原先瓜子脸配着刘海很好看,现在不长的刘海被红毛她们万分仔细地卷了烫过,密集地卷曲在脑门的发根,不仅看起来很土,脸也显得刺眼地长,不知道我已经流下来的眼泪,会不会像苏小妹,一年才可以淌到腮边……我的天!我痛苦地双手插进头发里,还摸到好多处短牙刷一样的断发根,她们真的将我的头发毁了呀!!我的眼泪更加汹涌起来,我不可以说出话,说什么也是晚了!
                 
  红毛,汉斯他们吓呆了,迅速低声商量着什么,汉斯一个劲点头,然后红毛翻出了什么东西往我头发上倒,汉斯解释的结结巴巴:“你别哭好不好!其……其实很好看,现在给你上护理的东……东西,她们说等一下吹干了,才看得出样子来,啊?别哭,你……你只是不习惯。”
                 
  红毛脸色发白,很慌张地在忙乎,嘴里叨叨着的话我听懂了:“我的上帝啊!上帝保佑啊!”终于开了吹风,用手指挡着热风不烫到我的头皮,一丝一绺地将我的头发吹干,我闭起眼睛还在伤心地抽搐,直到汉斯柔声说:“好了,好了,你现在看起来蛮漂亮的!”我才小心翼翼地挣开眼睛。“嗷……!”之后一声野狼般愤怒的嚎叫,简直不敢相信是从我的喉咙里发出来的。如果那天街上有行人,看见的必是这样一种情景,一个身材纤细,还算高挑的亚洲女孩子,顶着一大头黑色树冠般的头发,雄师般地冲出理发店,在街上狂奔,后面紧追着一个金发小伙子,眼镜都几乎奔掉了……以后的近一个月里,别看我平日依旧柔声细语,可只要照了镜子,都会变成一头丛林里狂怒的狮子,朋友们都不敢再提头发的话题。
                 
  强力的烫发水毁了我的发质,头发枯得像干草一样,后来刚好短期回国,就剪成了一头短发,头发还可以慢慢留长,只是烫发的想法不敢再有,德国的理发店我也是不敢再进了。那个理发师从没有给亚洲人料理过头发,汉斯一开始就听明白了,只是不以为意,也就没有给我翻译清楚。德国人普遍稀少柔细的头发,按红毛她们的处理也决不会丑陋无比,只是稍有对亚洲人头发的处理经验,都该建议我这样太丰厚的头发,不宜烫发的。达尼埃拉罚汉斯请我们好好吃了一顿中餐,他倒是无怨无悔。
                 
  异国他乡的经历,无论好坏,于我,都有一种新意。无端做了一回雄狮,也算认识自己有着极端泼辣的一面。只盼着有一天嫁个贤夫,不至于使我再次河东狮吼,也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