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班牙吉他

  并不认识其它季节的汉堡,去那里都赶上了冬天。汉堡在德国北部,那里总比我住的地方冷几度,而且从电视里的天气预报图上看,汉堡地名的脑袋上好像总戴着雨雪的帽子,就算稍晴的天气,那个标志依旧是一片小乌云,半个太阳很吝啬地躲在后面。
                 
  或者也可以说根本不认识汉堡,因为去那里都是公务原因,整个的白天坐在电脑前抑或会议室,似乎在哪个地方都是一样的,没有明显换了城市的感觉,而且每当公事料理完,天总是早已经黑了。
                 
  碰上下雨或下雪,冬季的汉堡下午四点左右,天空就可以黑的如锅底一般,压抑的颜色像是沉下来蒙住口鼻,让人不能呼吸,当然大家的脸色都不会好看。呼呼的北风里,我得尽量将伞打稳,由公司步行走回两个街区外的酒店。夜间的街灯昏黄惨淡,映着一些建筑物歪斜阴森的影子,只听得见我的高跟鞋一下一下,哚哚地叩击在石块路上,除了我和我的影子,很少看到其它的行人。这种情形很像什么恐怖片的开头,我总是一路紧张,搞不清身上竖起来的是汗毛还是头发。
                 
  其实德国的冬季,最令人害怕的不是寒冷,因为在所有可能的人的活动范围,都备有非常齐全的取暖设备。最让人难以忍受的,是那种似乎永远不会散开的厚云,是极短的日照时间,是漫长的黑夜,这些视野感官上的东西,往往会将人心底深处的孤寂感推到极至,对当地人是这样,对异乡人,则程度更加一重。
                 
  冬季出差到汉堡这种陌生的城市,也害怕下了班在酒店房间枯坐,电视里照旧放映着和自己无关的画面,多出来的声音,只会给陌生的房间里平添烦躁,所以只要不是太累,在汉堡的晚上总是约了同事或朋友出去,天气太冷不愿多走,大家常聚在酒店附近的一个小酒吧里。
                 
  那间叫做“卡利”的酒吧,小的显示不出汉堡这个大城市的气魄。里面灯光自然是比较暗淡,被暖气哄热的空气夹杂着烟味酒气升腾,总是看起来雾霭霭的。多去了几次,发现很多人来这里是为了等着听吉他,那个弹奏吉他的人来的时间总是将近午夜,弹奏的时间长短不定,但依然有人等着。他只要开始弹奏,整个场子就静下来很多。
                 
  酒吧有个小小的台子,总是一线幽蓝的灯光,罩住坐在一把高椅上的吉他手,他有着一张苍白俊美的脸,黑色的卷发围住他漂亮的前额,一双蓝色的眼睛沉在曲子里半闭着,只偶尔抬起来瞟一眼台下的听众,长腿架稳琴身,他一双修长的手,手指就那样随意按弦拨弦,那样看起来漫不经心的,然后就有优美的曲调由吉他里飘出来。在酒吧有些嘈杂的环境里,他弹奏的曲子犹如一股冬日里细细的暖泉,一但静心倾听,就极容易接受音符汇入你的血液,再由着它们将你的心温柔地围起来。
                 
  应该这个吉他手选曲有方,他弹奏的曲子似乎适合任何的心情状况,常有人禁不住起身,向那个小台子围过去,再随他的节奏轻轻舞起来。一曲“西班牙吉他”是他每次必弹的,他和着琴声低低地唱,非常男性的浑厚嗓音,不时加入一点点沙哑,有种海浪抚沙的柔软,拂过去,又再冲回来,传达的温暖与冬夜的寒冷没有关系。
                 
  每次等到唱“西班牙吉他”的时候,我总是已经有了微熏的酒意,冬日的阴冷,流浪的寂寞,异乡的疲惫,似乎在这一刻可以离我远些,随着他的曲子我总是可以放松紧缩起来的心,将眼睛轻轻闭起来,任由浪漫的幻想,飞到我最想念的地方,飞近我最想念的人……我想象我最想念的人,也会弹奏西班牙吉他,真希望让他将我拥在双臂里就像抱紧那把吉他,真希望我就是他弹奏的那首歌,一遍又一遍地被他弹唱到天色微明……有的时候也会幻想躺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沙滩,亮丽的光线就是闭起眼睛也能感觉得到,只要我想,睁开眼睛就能看到那张最爱的人的脸,心就会被他眼睛里爱的潮水浸湿……有时候脑海里是一个充满阳光的广场,我先是悠闲地喝完一杯咖啡,然后快乐地跑跳着去追赶一群鸽子,在湛蓝天空背景里,开心笑着的时候,即使我不去看,也能感觉得到那个最爱的人追寻我身影的眼光……
                 
  同去酒吧的伴儿都是些泛泛之交的人,德国人平日里都严谨刻板,但喝点酒下肚,话就多了起来,真佩服他们能够在酒吧里依然谈论着公事的话题,而别的内容,为着谨慎的缘故和浅薄的交往基础又不能深谈,所以我非常享受吉他弹奏的时段,大家专心听的时候就没有人在桌上讲话,我可以没有任何负担和骚扰,缩在那个角坐的黑暗里,貌似平常地放飞疯狂的思绪,在音符的幻境中流连。而经过这样的幻想旅行,从酒吧里走出来总是身心轻松了不少,也就不大在意陌生城市里无处不在的孤寂,在酒店陌生的床上,也可以一夜安眠,积蓄了精力在另一天里再战江湖。
                 
  最后一次去“卡利”,吉他手演奏了几个曲子后,就拎着一个包,挨桌出售他自制的音乐碟,他讲着外国口音很重且不大通顺的德文,向人解释着他的碟之所以要比普通音乐碟贵出了好几倍的价钱,是因为他必须凑够一笔钱回家乡娶亲,他的未婚妻已经等他好几年了。我欣然掏钱买下了一张,旁边几个德国人冷眼看着我,吉他手转身道谢走开,他们就埋怨我怎么那么容易上当,怎么就能肯定那个人不会卖假碟,怎么能肯定他是攒钱回家而不是去买毒品,这里可是汉堡啊!天啊!你怎么那么天真啊!我没有讲辩论的话,但承认将碟装进手袋里的时候,心里却是有点担心了,有点重了。
                 
  后来回到熟悉的环境,忙碌之间仿佛孤寂的感觉就隐藏起来,再没有像在汉堡时候那么明显,而且居然没有立刻找到时间试听那盘碟子,它就那样立在我的CD架上,封面孤独的一把吉他,下面一排湖蓝的字,写着“西班牙吉他”,背景的颜色是阳光那种淡桔黄。
                 
  一天汉堡的同事来电话,公事讲完就顺便提了一下“卡利”,说那个弹吉他的再不来了,听说是吸毒过量死掉了,说你也该注意到他在弹奏间隙当中总是喜欢用手去揪一揪鼻子,汉堡的人都知道那是吸毒人惯有的动作。啊,不过下次你再来我们可以去别的地方,我发现了另外的……同事下面的话我没在心听,草草将电话挂掉了,不喜欢他口气里说一个人死掉像提到一片叶子脱落树枝,可也不知道他又该用怎样的口气才是合适的。
                 
  晚上手里握着汉堡买来的碟,撕掉了表面的玻璃纸,犹豫了半天,终于还是将它放回了CD架上。因为真心不愿意知道这碟是不是假的,又是不是翻刻了什么别人的作品卖钱骗人,也不愿意发现这碟终究是真的,从而得一点释然,然后在听的时候,又为着一个消失的人,为着一段不再的温暖时光而幽怨起来。仿佛关于这碟,关于那个吉他手的结果,在冬季这种使人意志薄弱的季节,会对我预示着什么,或许预示着我的阳光幻梦不会成真,或许预示着爱情会在距离和时间当中消损,或许预示着我坚信的某些美的东西其实都是假的,或许预示着现实社会中做一个天真的人是多么的失败……
                 
  冬夜的黑暗被我开启的灯光扫到了看不见的地方,我盯住那碟上寂寞的画面,在心里重复地唱那首“西班牙吉他”,衷心希望关于吉他手的消息只不过是谣言闲话,而他,真的是回家乡娶美丽的新娘去了。他的新娘真的成了他弹奏的那首歌,一遍又一遍地被他深情地弹唱到天色微明……
                 
  在异乡的那个冬季,我非常固执地坚守着阳光之梦和明亮的希望,至于那碟,那陌生的吉他手,还有我自己,或喜或忧的答案,可不可以等到夏天,我的周围充满真实的阳光再去面对呢?
                 
  作者现旅居德国